孙家冲的记忆

丅WM老田

长阳人常说“一枝，二磨，三榔坪”，其中“一枝”便是枝柘坪——这片被群山环抱、溪水潺潺的沃土，曾是长阳最富庶之地。这里昼夜温差显著，山泉清冽甘甜，稻田依循古法耕作，土壤富含硒元素，孕育出的大米晶莹剔透、口感绵软，香飘四野，素有“鱼米之乡”的美誉。而在这片丰饶之地深处，藏着一个名叫孙家冲的小山冲，青山如黛，人杰地灵。我自一九六九年至此，一住便是十年，那段岁月如根深扎心底，成了我生命里最温润的底色。它虽是第二故乡，却早已胜似第一故乡，承载着我最初的悲欢与成长。如今漂泊四十余载，虽未成就显赫功名，人生却也顺遂安然，或许正是这片土地赋予我的灵气与定力。每当夜深人静，对故乡的思念便悄然涌上心头，如同一坛封存多年的陈酿，年岁越久，醇香愈浓。那里有关怀备至的长辈，有赤诚相待的伙伴，还有淳朴可爱的后生，这些平凡而温暖的身影，在我心中刻下永不褪色的记忆。

已西去的嘎嘎——杨敬庭，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慈祥又最威严的存在。他微微驼背，脸上沟壑纵横，仿佛岁月亲手刻下的年轮。在我心中，他是位了不起的木匠，更是我们家当年建房子的“掌脉师”。当年他亲手设计并建造了那栋土墙屋，用一根根木料撑起一个家的安稳。五十多年过去了，屋已易主，那屋依旧挺立，像极了他坚韧的身影。十岁那年，我常在他身边打下手，其实多是“扯淡”添乱，唯有为他点烟上火，才算是正经差事。看他叼着尺余长的烟袋，吞云吐雾，口水顺着烟杆滴落，我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他便佯装生气，举着烟袋追我，我东躲西藏，他终究懒得再追，便端起茶杯慢饮。每年正月初二，母亲总领着我们姊妹去拜年，刚到门口喊一声“嘎嘎”，便跪地叩首，他笑着拉起我们，递来两块自制芝麻饼，那便是我童年最珍贵的“压岁钱”。可遗憾的是，他离世时我未能赶回送别，连最后一面都未见着。后来虽常去坟前烧纸敬香，可心底那份愧疚，始终如影随形。愿嘎嘎在天之灵安息，孙家冲的风，依旧吹拂着您曾守护的屋檐。

老党员覃先朋，人称“朋哥”，年逾古稀，衣着整洁，身形高大却略显清瘦，脸上胡须稀疏，却掩不住一身硬朗与精神。他是有着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年年被评为“优秀党员”，那些红本本整整齐齐摆在堂屋电视柜上，既是对自己的鞭策，也是对子孙的期许。孙家冲多为覃氏族人，称呼长者常以名字末字相称，于是有人唤他“朋哥”，有人叫“朋叔”，还有孩子喊“朋爷爷”，他皆欣然应答。正是这位朋哥，曾在我们最需要时给予无私关照。如今每次返乡，他总热情相迎，让我这“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游子，也能在他家吃住无忧，胜过五星级宾馆。他老伴亲手烹制的土鸡、腊肉、羊汤、豆豉、炸广椒，每一口都是乡愁的滋味，是妈妈的味道，是城里山珍海味也无法替代的温情。每每吃的撑得不得了，仍舍不得放下筷子。饭后围坐打花牌，他虽常输，却乐在其中，嘴里还念叨着：“绿豆我福了，屁福，收银两大块！”——一句土味幽默，逗得满屋欢笑。他从不计较输赢，只说：“重在参与，意在娱乐。”这份豁达，正是乡土最动人的底色。只可惜他前两年因病驾鹤西去，倍感悲慽。

智先生覃德智，人如其名，是孙家冲公认的“智多星”。他鼻梁高挺，目光睿智，身形健朗，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儒雅与风度。当年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他披条被单便化身“座山雕”，神态逼真，令人拍案叫绝，四十余年过去，那幕场景仍历历在目。改革开放后，他率先致富，成为冲里最早迈入小康的带头人。如今虽年过六旬，仍精神矍铄，红白喜事总有他忙碌的身影。2017年我母亲辞世，幸得他出任“都官”，将葬礼操办得庄重有序、热闹体面，令我感激涕零。他曾邀我赴家中小聚，品尝野猪肉，畅饮自酿“片山大曲”，并豪言：“此酒胜过茅台！”可惜我因急返宜昌，未能赴约，至今引为憾事。不知那坛酒是否尚存？那顿野味，还能否再续前缘？智先生如一棵不老松，扎根乡土，荫蔽乡邻，是孙家冲智慧与温情的化身。

儿时玩伴覃先章、覃先方兄弟，是我童年最亲密的伙伴。上学同去同回，逃学互打掩护，恶作剧后守口如瓶，情谊纯粹如溪水。先章早年承包工程，成为冲里首位“包工头”，赚得家业殷实，建起古色古香的楼房，安享天伦，可是他重病缠身，英年早逝。先方子承父业，做了兽医，凭一手绝活成为远近闻名的“阉猪佬”。夏日里，我们常相约至茅草潭游泳，脱光衣裳跃入清潭，仰泳、侧游、狗刨、潜水，嬉戏如鱼，浑身泥浆也不觉羞，只觉自由酣畅。那潭水清澈见底，一群光腚少年如肉饺翻滚，是童年最原始的快乐。我们也曾用筛子蒙布捕鱼，或在苦乔湾筑坝摸鱼，泥巴糊满全身，只剩两眼发光，堪称最早的“人体彩绘”。更难忘野巴坡烧苕，偷挖红苕埋入火堆，翻烤片刻便争抢享用，嘴黑手黑，笑作一团。先方最淘气，一次其父请客，差他去打酒，途中见溪水清冽，竟灌满一瓶水提回，宾客饮后笑而不语，其父尝后怒不可遏，后果不言而喻。如今追忆，童趣如歌，令人唏嘘。那些野泳、泥战、烧苕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可那份纯真，永远在心底燃烧。

新时代“包工头”覃德成，人称“成老二”，一双小眼炯炯有神，脸上写满风霜，却透着精明与干练。他比我年轻许多，却已过不惑之年，常年在外承包工程，带领乡亲闯荡四方，成了当地有名的“乡土企业家”。他在冲里建房，县城置业，过上了“亦乡亦城”的双栖生活，令人羡慕。更令人敬佩的是，他远赴老挝承接筑路工程，虽挣的是人民币，却走出了国门，开阔了眼界。他为人诚信，处事沉稳，言语幽默中常含哲理，以宽容待人，以实干立身，赢得一片天地。他不仅带回了财富，更带回了外面世界的精彩。成老二，是孙家冲走出大山的缩影，是新时代农民的骄傲。

覃诗竹，人称“竹儿”，曾经是孙家冲最小的“官”，却是最实干的带头人。圆头圆脑，圆腹凸起，幽默风趣，人未到声先至，活脱脱一副村干部模样。那撇“一”字胡又添几分威严。自2016年上任，短短一年多，便推动水泥路贯通全冲，彻底告别“光灰”泥路，从此以后，我再回去不用担心车子底盘太低。他敢想敢干，雷厉风行，从规划到租地，半年内建成菜牛养殖场，创下“当年规划、当年施工、当年引种、当年出栏”的奇迹。2018年又在县城开办“牛皮大王生态园”餐馆，主营家乡牛味，不仅让在外打拼的枝柘坪人尝到乡愁，更成为乡亲联络感情的据点。筹备时他来电请我取名，我灵光一闪，“牛皮大王”脱口而出，竟被采纳，荣幸之至。而今虽然无“官”一身轻，却依然在外打拼。

杨德武是枝柘坪有点小名气的民间艺人，他的锁呐吹的出神入化。婚庆喜事，他的锁呐一吹，曲曲喜庆，把客人和东家吹的心花怒放；奔丧送葬，他的锁呐一吹，声声悲泣，把宾客和孝家吹的哀思无限。他还专门组织一班人为乡村婚丧嫁娶提供一条龙服务。我家安葬母亲时，他从“打丧鼓”、跳丧舞到八大金刚，打井，圆坟，立碑一手包揽，毫无疵漏。他的承诺只有四个字“满意为止”，简洁、诚信、朴实的掉渣，却倍感亲切。他也是饱经沧桑之人，脸上布满了条条皱纹，好像记录着他一生奋进的历程。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有神的眼眸，好象在悄悄地诉说着他沧桑的岁月。

孙家冲人才辈出，还有许多可歌可泣的人物值得称赞，只因离乡太久，"相见不相识"了，了解甚少，加之文才见拙而无法囊入文中。

枝柘坪美，孙家冲美，家乡的人更美。优美的孙家冲，也引来了金凤凰，又有“洋姑娘”看上了这里的小伙子，来到这里安营扎寨，喜结良缘，恩恩爱爱，相夫育子，更是锦上添花，使孙家冲具有了国际色彩，异国风情油然而生。

短短的十年，却百年难忘，难忘枝柘坪，难忘孙家冲，难忘这里的你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