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惊蛰的闷雷碾过冷水村时，翠花终于取出了那把生锈的钥匙。钥匙躺在樟木盒最底层，与顶针锈蚀在一起，要用缝衣针才能拨开。穗生睡着后，她披上铁柱的旧军大衣，手电筒的光在雨幕中劈开一道颤抖的通道。院里的老樟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新发的嫩叶拍打着窗户，像是在阻拦什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公社档案室的铁柜泛着冷光，角落里堆着发霉的账本，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灰尘味。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垂死的"吱嘎"声，锁芯渗出暗红碎屑——不知是铁锈还是经年的血迹。翠花的手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把钥匙完全插进去。最底层抽屉里，牛皮纸袋封口的"1979.3.15"钢印已模糊如泪痕，边角处还粘着片干枯的稻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文件抖落的瞬间，黑白照片飘旋而下，像片秋天的落叶。新建的水闸像张狰狞的嘴，闸门边铁柱浑身湿透地抱着油布包袱，他的左腕还在渗血，染红了包袱的一角。刘技术员搀扶的孕妇脖子上，红绳穗子与穗生腕上的一模一样，只是颜色已经褪得发白。照片边缘，彭茂各的白衬衫亮得刺眼，手中麻绳垂落如死蛇，绳头上还系着个铁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事故报告"下压着的便条纸已经泛黄，钢笔字晕染成蓝雾："王铁柱自愿收养遗孤，永不告知身世。刘建军（技术员）担保"。背面血指印旁，铁柱歪扭签名的日期，正是翠花小产后第七天。那夜她高烧中看见，灶前磨刀的水红如朱砂，铁柱的眼睛在油灯下亮得吓人，像是下了什么决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清晨，穗生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背乘法口诀，小脚丫悬在凳子边晃啊晃。他突然仰起头："娘，为啥舅舅躲着彭叔叔？"翠花手中的顶针"当啷"滚落，撞出神龛下的弹壳——铁柱太爷打土匪时卡在梁上的，弹底"王"字仍清晰。窗外吉普车灯闪过，女会计的"农机站"红伞迎向彭茂各，伞面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谷雨那天，缝纫组接到了上海外贸公司的订单。翠花踩着老式缝纫机，听着"哒哒"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回响。女会计凑在另一个女工耳边嘀咕："彭干事要调县里...听说当年闸门钢材..."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穗生正蹲在门口摆弄铁皮盒——盒面美女商标已磨蚀，边角处用胶布缠了又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正午时分，拖拉机的轰鸣打破了村里的宁静。铁柱扛着袋稻种进门，裤管上沾着秧田的泥，左手紧攥着的崭新铁盒与当年奶糖盒同尺寸。盒子里是把银锁，锁身稻穗浮雕的芒尖能刺疼指腹，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穗生抢着要戴，银锁翻转时露出背面刻字："根深不怕风摇动"——刘技术员工整的笔迹。钥匙插入锁芯的"咔嗒"声清脆悦耳，惊飞了檐下正在筑巢的春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翠花翻出箱底的蓝布包，手指触到布料已经有些发脆。三本结婚证在炕上排开：发黄的旧证夹着枯稻叶，边缘已经缺损；离婚时的紫红证件藏着半青叶子，叶脉依然清晰；大红烫金的新证里是带着谷雨露珠的嫩叶，仿佛还能闻到泥土的芬芳。每片叶子的叶尖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后山的那片试验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夜雨停歇时，铁柱坐在门槛上磨那把乌木剪刀。月光穿过窗棂，照亮刀刃新增的小字："结发为夫妻"，紧挨着"翠花"的刻痕。磨刀石边的铁皮盒里，穗生周岁时穿的红肚兜叠得整整齐齐，领口的盘扣打着铁柱特有的军工结，线头收得一丝不苟。院里的樟树新叶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微风拂过，投在墙上的树影轻轻摇曳，像是无声的诉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晨，翠花在灶台边发现了一个油纸包。揭开层层包裹，里面是张泛黄的地契，上面用红笔圈出块地——正是当年出事的水闸下游。地契背面是铁柱歪歪扭扭的字迹："等穗生十八岁，带他去看看。"字迹被水晕开过，可能是雨水，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翠花把地契重新包好，放进了贴身的衣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晌午时分，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起，通知全体村民去晒谷场开会。翠花牵着穗生出门时，看见铁柱站在樟树下，手里拿着那把刚磨好的剪刀，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远方的新水闸，那里正有一群白鹭掠过水面，翅膀划过天际，像是一道道银色的闪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