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永泉——棍棒下的黄梅戏绝唱

小飞哥

<h3>丁永泉14岁开始黄梅采茶戏,又称黄梅调,以旦角表演的细腻传神,被誉为黄梅戏界的“梅兰芳”;因黄梅调在怀宁石牌被徽剧势力压迫下八次入狱却始终未弃初心,从抗战时期的艺术抗争,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剧目革新与人才培育,再到文革中的悲壮坚守,他用76年人生,筑起了黄梅戏精神丰碑。</h3> <h3>一、抗战岁月:“京黄同台”的隐秘抗争<br>1938年安庆沦陷,黄梅采茶戏因被当局视为“俚俗之乐”本就生存艰难,战乱更让其陷入绝境。丁永泉带着全家老小,与潘泽海、柯三毛等十几名艺人逃至怀宁江家嘴陈家店铺避难,两年间戏班成员相互扶持,在炮火中护住了艺术火种——彼时潘泽海之女潘璟琍尚在襁褓,丁永泉女儿丁翠霞也在此期间产下女婴,便是后来的黄梅戏演员丁俊美。<br>1939年初,为取回怀宁大桥头珍藏的戏箱,丁永泉冒险潜入安庆城,意外与京剧演员王少舫相遇。两人此前因“京黄之争”略有隔阂,此刻家国危难他们放下分歧,敲定“京黄同台”的抗争策略:白天在日军管控的剧场演唱《打渔杀家》《穆桂英挂帅》等传统京剧,以规避“抗日”敏感点;夜晚则在私人院落演唱黄梅采茶戏,将抗争信念藏进唱词——《告粮官》中“告贪官”被改为“告汉奸”,《夫妻观灯》里“看花灯”化作“盼天晴(暗指盼抗战胜利)”,每一处修改都精准戳中民众心声。<br>丁永泉在《告粮官》中饰演陈氏时,唱到骂“汉奸”时故意提高声调,台下观众心照不宣的掌声成了彼此的暗号,有人甚至偷偷塞来写着“坚持下去”的纸条。这种“明演旧戏,暗传抗敌”的日子持续近一年,直至日军强令排演“日中亲善”剧目才被迫终止。撤离前夜,他与王少舫谎称“下乡采买戏服”,趁夜色绕过日军岗哨,步行三天三夜逃回枞阳山区。途中戏箱被日军抢走,他拼死护住12岁入行时用的小锣——这面锣此后伴随他走过余生,成为他坚守艺术的精神图腾。</h3> <h3>二、解放前:丁永泉与枞阳采茶戏班的苦难坚守<br>抗战胜利的喜悦尚未在丁永泉心中完全消散,现实便给了他沉重一击 —— 国民党统治下的怀宁石牌,依旧禁唱黄梅采茶戏。这位毕生痴迷采茶戏的艺人,并未因禁令而放弃心中的艺术火种。为了让采茶戏能在民间继续传唱,他毅然回到老家枞阳,从零开始组建采茶戏班。<br>在当时的环境下,戏班的生存之路布满荆棘。丁永泉深带着戏班辗转于枞阳、桐城、潜山的边远山区,戏班的收入时常难以维系基本温饱。但即便如此,丁永泉始终没有动摇。<br>1946 年,丁永泉的人生与黄梅戏的命运,因一个名叫严鸿六(后改名严凤英)的姑娘而产生了更深的联结。严鸿六因喜爱采茶戏险些遭遇 “沉溏” 的厄运,丁永泉毅然决定收她为徒。他看中的不仅是严鸿六的天赋,更是那份对采茶戏纯粹的热爱 —— 这份热爱,与他自己对采茶戏的执着如出一辙。为了让严鸿六快速成长,丁永泉精心安排女儿丁翠霞贴身带教,从唱腔、身段到表演细节,倾囊相授。在丁永泉的悉心教导与庇护下,严鸿六逐渐在戏班站稳脚跟,开始随班登台演出。<br>社会动荡不安,禁令的阴影时时笼罩,戏班时常面临被驱散的风险。逃难成了戏班生活的常态,每一次搬迁,丁永泉都冲在最前面,清点道具、安排路线、安抚成员情绪。为了让戏班能活下去,他放下身段,主动联系王少舫带领的京黄戏班,促成两个戏班 “京黄同台”。 <br>1947 年,厄运再次降临。严凤英(此时已改名)在安庆演出时,因禁令被强行禁止登台,戏班的演出之路彻底被阻断。看着朝夕相处的戏班成员陷入绝望,丁永泉心如刀绞。他四处奔走,试图为戏班寻找新的演出机会,却屡屡碰壁。当王少舫为了生计不得不前往合肥唱京剧,严凤英也被迫远赴上海转型时,丁永泉苦苦支撑的采茶戏班,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h3> <h3>三、组建枞阳胜利采茶戏社:力邀王少舫,幸得桂林栖相助<br>安庆解放后,1949年7月,他在枞阳组建胜利黄梅采茶戏社。此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战争时期并肩作战的王少舫。<br>丁永泉特意从枞阳赶赴合肥,两度登门拜访。彼时王少舫正在组建合肥京剧戏社,丁永泉坦诚相劝:“京剧名角太多,但黄梅戏贴近老百姓,有活气。你我联手,把京剧的好东西揉进黄梅戏,这戏才能走得远。”这番话打动了王少舫,他最终决定加入,成为“枞阳胜利黄梅采茶戏社”(后更名为民众采茶戏剧场)的核心成员。<br>枞阳胜利黄梅采茶戏社组建初期,困境远超预想:资金匮乏到连基本的戏服道具都买不起,演出场地只能临时搭在枞阳会宫、汤沟等地的晒谷场,艺人常常一天只靠两个窝窝头充饥(丁翠霞口述)。更棘手的是,部分保守势力仍沿袭旧习,对黄梅戏抱有偏见,暗中阻挠演出安排。就在戏社濒临解散之际,时任安庆地委书记的桂林栖向他们伸出了援手。<br>这位出身黄梅戏发源地湖北黄梅的领导人,1938年就组织黄梅县采茶戏剧团项雅颂编写第一个红色黄梅戏剧本《计歼敌首》,宣传支持抗战。自1949年4月安庆解放次日,便派人寻访流散艺人、组织演出,深知黄梅戏的民间根基与艺人困境。得知胜利采茶戏社的窘境后,桂林栖当即安排人员送来急需的粮食与经费,明确要求“保障艺人基本生活,让戏社能唱下去”。他还亲自协调场地问题,允许戏社进入城区剧场(民众剧场)演出,打破了黄梅戏“只能在乡野游走”的旧规。<br>这份雪中送炭让丁永泉毕生铭记终身。1952年丁永泉赴合肥开会时,桂林栖主动上前问候并递烟,这位在旧社会曾戴芦席枷游街的艺人深受触动,后来多次对晚辈提及:“我在旧社会就戒烟了,但桂书记递的烟,我必须点上。旧社会把我们当‘戏子’糟践,新社会的书记把我们当人看,还帮我们把戏社扶起来,这份恩,我记一辈子!”<br>在桂林栖的支持与丁永泉、王少舫的带领下,枞阳胜利黄梅采茶戏迎来转机。丁永泉将 “黄梅采茶戏”的高亢唱腔与枞阳民间小调的婉转旋律融合;王少舫则引入京剧身段技艺,为《梁祝》等剧目设计规范动作,让黄梅戏从“民间化”向“规范化”迈进。戏社很快在皖中打响名气,不仅吸引大量观众,更培育出一批青年艺人,成为安庆地区最早获得党的认可的黄梅戏团体之一,为日后的“黄金时代”储备了核心力量。</h3> <h3>安徽省省委书记处书记桂林栖同志</h3> <h3>四、新中国时期:从“禁戏艺人”到剧团骨干<br>1953年4月,年逾六旬的丁永泉被直接调入安徽省黄梅戏剧团,负责传统剧目整理与演员培训。彼时的黄梅戏虽获解禁,却深陷“剧目零散、唱腔粗糙”的困境——许多经典戏只有口头流传的唱段,并无完整剧本;年轻演员多是“半路出家”,缺乏系统训练。丁永泉的到来,恰好填补了这一空白。</h3> <h3>(一)与严凤英再续师徒情缘<br>当时22岁的严凤英已在皖西一带小有名气,唱腔清亮却略带“野气”,表演也多凭直觉。丁永泉听她唱完《打猪草》后,当即对剧团负责人说:“鸿六是块好料,得好好打磨,不能浪费了这个金嗓子”。丁永泉与严凤英再续师徒情缘。<br>丁永泉的教学从“接地气”的细节入手:教《天仙配》中“七仙女下凡”的唱段时,他严格要求诉严凤英:“仙女不是‘飘’着的,是带着对人间的好奇来的,唱腔要柔,但眼神里要有光;唱‘夫妻双双把家还’时,要想着老百姓过日子的踏实劲儿,不能唱得太飘。”严凤英曾回忆:“丁六叔从不摆师傅架子,教我唱段时,会一句句示范,连换气的地方都标出来;教身段时,会拿着我的手纠正姿势,说‘姑娘家的动作要轻,像拈着绣花针’。”<br>在丁永泉的指导下,严凤英褪去“野气”,多了“灵气”。1955年电影《天仙配》拍摄期间,丁永泉虽非角色,却全程承担艺术指导职责。当严凤英对“七仙女劝董永成亲”的戏份把握不准时,丁永泉点拨她:“仙女的‘劝’不是强迫,是心疼董永的苦,要带着温柔的坚持,眼神要软,语气要暖。”影片上映后,“七仙女”成为家喻户晓的角色,严凤英也一跃成为“黄梅戏皇后”。她后来多次说:“我能走到今天,全靠丁六叔给我‘把舵’,他总说‘黄梅戏不能丢了民间的根’,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h3> <h3>(二)整理经典剧目,推动黄梅戏革新<br>除了培育人才,丁永泉还凭借数十年记忆,陆续整理出《天仙配》《女驸马》《罗帕记》等20余部传统剧目。整理过程中,他坚持“去其糟粕、取其精华”。<br>他还注重唱腔与剧本的适配性:为《罗帕记》中“陈赛金哭楼”的唱段设计“悲腔”,用缓慢的节奏、低沉的旋律表现角色的委屈;为《女驸马》中“冯素珍中状元”的段落创作“欢腔”,以明快的节奏、高亢的唱腔传递喜悦。这些改良让黄梅戏的表现力大幅提升,让《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三部黄曲成为至今的黄梅戏绝唱。<br>1958年,丁永泉调任安徽艺术学校戏剧科教师,开创“口传心授+情境带入”的教学模式:教《小辞店》时,他先给学生讲“旧社会生意人出门的辛苦,柳凤英的痴情不是浪荡,是底层人的真情”;示范“送蔡鸣凤出门”的身段时,强调“手要轻轻拉衣角,眼神要跟着人走,这才是舍不得”。在他的培育下许多黄梅戏名家相继成长,延续了他“艺术扎根民间”的理念。这一时期,他还先后获得华东区及安徽省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奖状,从昔日屡遭禁演的“戏子”,真正成为受人敬重的艺术骨干。</h3> <h3>五、文革迫害:棍棒下的艺术绝唱<br>1966年,丁永泉成为了黄梅戏话语权争夺之殇。这场迫害并非偶然,而是历史偏见(1955年电影《天仙配》上影后,黄梅戏唱红大江南北时,1957年安庆市黄梅戏剧团成立之时,就开始了市黄与省黄的话语权争夺)与政治风暴的叠加——安庆戏剧的地方势力翻出民国时期程演生《皖优谱》中“黄梅戏极淫靡”的旧论,又借柯庆施的政治口号“大写十三年”,将他定性为“宣扬封建糟粕的反动艺术权威”, 丁永泉、严凤英、王少舫等黄梅戏核心艺术骨干就成了打倒的对象。<br>最初的批斗始于口头批判,造反派逼他承认“黄梅戏是毒草”,丁永泉反驳:“我唱的是老百姓喜欢的戏,毛主席都喜欢听,不是毒草!”这番话彻底激怒造反派,批斗很快升级为肉体折磨:他被戴上高帽、挂上“反动权威”木牌,在安庆街头游街示众;珍藏多年的戏服(包括抗战时期拼死护住的几件)被付之一炬,耗费数年整理的剧目手稿被撕成碎片,撒在剧场门口;每天被迫打扫剧场厕所,稍有迟缓便遭打骂,有时甚至拳打脚踢、用皮带抽。</h3> <h3>1968年,76岁的丁永泉已极度虚弱,咳嗽不止,却仍难逃施暴。据长子丁紫臣回忆:“那天父亲在剧场扫地,造反派嫌他动作慢,几个人围着他用木棍打,木棍断了两根,父亲当场昏死过去,地上满地是血,送到医院后,第二天就去逝了。<br>他死后,造反派不准举办葬礼,不准亲友悼念。丁紫臣与几位亲友只能趁着夜色,用一块旧木板裹住他的遗体,悄悄埋在安庆大观区十里铺的荒地里,连墓碑都不敢立——怕被造反派发现后掘墓泄愤。直至1978年,丁永泉的冤案才得以平反;1980年,安徽省黄梅戏剧院将其遗骨迁葬至安庆戏曲名人墓园,立碑镌刻“黄梅戏宗师丁永泉(1892—1968)之墓”。</h3> <h3>结语:民间艺术的“守灯人”<br>丁永泉的一生,为了唱黄梅戏饱受磨难。他在怀宁八次入狱;抗战时以戏明志,守住了艺术的民族气节;新中国成立后,幸得桂林栖等省领导相助,他既整理剧目、革新唱腔,又培育出严凤英、王少舫等“黄金搭档”,为黄梅戏的“黄金时代”铺路;最终死在了黄梅戏话语权争夺的棍棒下。<br>如今,当《天仙配》中“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的旋律响起,当严凤英、王少舫的唱段仍在街头巷尾流传,当马兰、黄新德等弟子续写着黄梅戏的辉煌,人们终于明白:丁永泉这位黄梅戏“梅兰芳”,不仅缔造了艺术的辉煌,更用一生证明——民间艺术的根,永远扎在老百姓的日子里;而守护这份根脉的人,终将被历史铭记。</h3> <h3>参考书目<br>1. 安徽省艺术研究所编:《黄梅戏史话》,安徽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主要参考:丁永泉组建胜利采茶戏社的背景、黄梅戏唱腔改良细节)<br>2. 安庆市文化局编:《安庆戏曲志》,黄山书社1993年版(主要参考:胜利采茶戏社的发展历程、丁永泉与王少舫的合作细节)<br>3. 丁紫臣口述、王秋贵整理:《我的父亲丁永泉》,安徽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主要参考:丁永泉与严凤英的师徒互动、文革时期的迫害细节、临终场景)<br>4. 安庆党史方志办公室:《安庆文化史料汇编(戏曲卷)》,黄山书社2019年版(主要参考:安徽省黄梅戏剧团的组建背景、丁永泉整理传统剧目的具体工作)<br>5. 严凤英纪念馆编:《严凤英自述与亲友回忆》,安徽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主要参考:严凤英对丁永泉的回忆、师徒教学中的具体案例)<br>6. 王少舫口述、张慧聪整理:《我与黄梅戏》,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主要参考:王少舫加入胜利采茶戏社的过程、与丁永泉的合作经历)<br>7. 时白林、丁俊美:《深切缅怀桂林栖同志》,《黄梅戏艺术》2013年第2期(主要参考:桂林栖对黄梅戏艺人的帮扶、丁永泉感谢桂林栖的原话)<br>8. 尹汉宁:《桂林栖的戏曲情结与人格力量》,湖北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主要参考:桂林栖推动黄梅戏发展的政策与举措)</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