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退休感悟</p><p class="ql-block">算起来,竟已两年了。七百多个日子,不像从前那般被红笔在台历上一格格地划去,急匆匆的,赶路似的;它们倒是像秋日的落叶,一片,又一片,悄没声地,打着旋儿,悠悠地落在我的窗台上,积了软软的一层。</p><p class="ql-block">头一年,日子是慢得有些教人发慌的。仿佛一列疾驰了半生的火车,猛然间刹住了,那惯性的力量还在推着你向前,可周遭的世界,却一下子万籁俱寂了。电话不响了,日程表上干干净净,白得像一片雪原,反倒让人有些无所适从。于是,我学着重新打量这间住惯了的屋子。阳光从东面的窗子爬进来,慢腾腾地,先染亮一角书桌,再漫过一排排沉默的书脊,最后才懒懒地瘫在客厅的地板中央,成了一块暖洋洋的毯子。我看着那光影里的微尘,上上下下,浮浮沉沉,毫无目的,却自有一种安闲的韵律。我才恍然,不是日子慢了,是我从前的心太急了,急得竟从未好好看过这一场无声的、金色的舞蹈。</p><p class="ql-block">后来,我便爱上了去不远处的汾河公园。不必挑时候,兴之所至,便踱了过去。午后两三点钟的光景最好,游人稀疏,公园便像一件摊开了的、半旧的绸衫,透着一种舒适的慵懒。我总爱坐在那棵老槐树下的长椅上,看头顶的叶子,密匝匝的,将天光筛成一片片碎金,洒在脸上,身上,明明灭灭的,像一些温柔的叹息。风来了,满树的叶子便“沙沙”地响,那声音不吵,反倒衬得四下里更静了。偶尔有几只麻雀,“忒儿”一声从草丛里窜起,落到不远处的枝上,偏着头,用黑豆似的眼睛打量我一下,旋即又飞走了。它们有它们的忙碌,我有我的清闲,两不相扰。</p><p class="ql-block">在这无边的清闲里,记忆便像浸了水的豆子,慢慢地饱满起来,发出些细微的芽。我想起的,竟多半不是那些所谓“高光”的时刻,不是急匆匆的步伐,也不是看似忙碌的身影。那些热闹,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影影绰绰的,有些不真切了。倒是另一些无关紧要的碎片,忽然清晰地浮现出来:是许多年前一个初夏的傍晚,妻子在灶间里熬着绿豆汤,那清甜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满整个屋子;是孙儿三岁时,摇摇晃晃地举着一朵蒲公英,鼓着腮帮子用力一吹,那白色的小伞便飞满了他的头顶,他“咯咯”地笑,那笑声亮晶晶的,仿佛至今还在耳边响着。这些被奔忙的日子挤压到角落里的琐碎,如今却像河底的卵石,水落而石出,光润润的,有着最质朴、最坚实的质地。</p><p class="ql-block">古人说,“偷得浮生半日闲”,是带着一种侥幸的喜悦的。如今我这“闲”,却是大把大把的,由着我挥霍,反倒教我生出些惭愧来。我这才明白,从前那许多的焦虑、烦扰,原不是事情本身有多么了不起,而是我们自己将那根弦绷得太紧了,紧到以为一松手,整个世界就会轰然倒塌。其实不然。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动。我们曾经以为不可或缺的,到头来,不过是一阵风过。</p><p class="ql-block">夕阳西下时,我便慢慢地走回家去。暮色是淡紫色的,像一杯徐徐斟满的葡萄酿。远处的楼宇亮起零星的灯火,一盏,两盏,继而便是一大片,暖暖的,像许多安静的眼睛。我不再觉得那灯火是与自己无关的别人的热闹了。我走在这光晕里,脚步是实实在在的,呼吸是匀停的。回到家里,拧亮书桌前那盏温旧的军统台灯,光晕拢下来,正好罩住我和面前一册翻开的闲书。这一刻,万籁俱寂,心里却是满满的,并不空虚。</p><p class="ql-block">这两年的光阴,于我,仿佛是一场漫长的、温柔的告别。告别那个在人群里步履匆匆、神色惶惶的自己,告别那些虚浮的荣光与无谓的负累。而后,慢慢地,走回生活本身——走回这一粥一饭的甘味,走回这一草一木的闲情,走回这日升月沉的、庞大而安详的秩序里来。</p><p class="ql-block">陶渊明有诗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这般境界,我自然是达不到的。我只是一个刚刚卸下重担的旅人,在路边的树荫下歇脚,看云卷云舒,听风吹叶落,觉得这般,便也很好。往后的日子还长,但已不必去数,也不必去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