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故事：媚香魂

芙蓉婉儿

　　康熙元年秋，金陵秦淮河畔水风微冷，岸上千株柳丝半褪碧色，沾着暮雨簌簌落。书生豆康宁负笈来此，欲寻一处僻静馆舍温书，却误打误撞走进了巷尾的“媚香阁”。

阁外无招牌，只门楣上悬着半块残旧木匾，刻着“媚香”二字，漆皮剥落处露出暗红木纹，倒像染了陈年胭脂。豆康宁正欲转身，门内忽飘出一缕异香，似兰似麝，又夹着几分雨打桂花的清苦，勾得人脚步发沉。

“客官既来了，何不进来避雨？”

檐下挂着的竹帘被轻轻挑起，探出一张素脸。女子身着月白襦裙，发间只簪着一支银质梅花钗，鬓边垂着两缕青丝，沾了雨珠愈发莹润。她眼尾微扬，却无半分艳俗，反倒像水墨画上晕开的淡墨，越看越有韵味。豆康宁怔了怔，拱手道：“在下豆康宁，途经此地，扰了姑娘清净。”

女子浅笑，引他入内。阁中陈设极简，只一张八仙桌，两把梨花木椅，壁上挂着一幅《寒江独钓图》，笔触苍劲，倒不像闺阁女子的手笔。“小女子董白，字小宛，这媚香阁便是我的住处。”她为豆康宁斟上一杯热茶，水汽氤氲中，声音愈发轻柔，“看客官模样，是来金陵求学的？”

豆康宁点头，说起自己误寻馆舍的事。董小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怅然：“如今这秦淮河，不比从前了。前些年兵荒马乱，多少画舫烧作灰烬，能留下这方寸之地，已是侥幸。”她指尖摩挲着杯沿，指腹泛着淡淡的青白色，“客官若不嫌弃，阁后有间空房，可暂住些时日，只需每日与我聊些诗书便好。”

豆康宁正愁无处落脚，当即应允。此后数日，他白日在房内温书，傍晚便与董小宛在堂中对坐。她知天文地理，通诗词歌赋，说起金陵旧事时，眼中似有星光闪动。

一日薄暮，雨歇风停，晚霞将窗棂染成淡绯色。豆康宁捧着一卷《玉台新咏》走出内室，见董小宛正临窗理纸，案上摊着半幅墨荷，笔锋疏朗。他走近笑道：“姑娘此画，颇有徐青藤遗风，只是这荷茎墨色偏冷，似藏着几分心事。”

董小宛抬眸，指尖捏着的狼毫顿了顿：“客官倒是识货。从前在秦淮河画舫上，常听人评徐渭的画‘墨气淋漓，却带孤愤’，那时只当是文人故作清高，如今再画，才懂这冷墨里的滋味。”她取过豆康宁手中的书卷，指尖拂过扉页“绿珠坠楼”的批注，轻声道，“客官偏爱《玉台新咏》？此中多写闺阁情思，寻常书生更爱读李杜的壮怀。”

“姑娘此言差矣。”豆康宁在案前坐下，取过一支兼毫，蘸了淡墨在废纸上勾出半朵雏菊，“李杜诗如长江大河，固然壮阔，可《玉台新咏》里的字句，藏着多少女子的悲欢。就像这‘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初读只觉缠绵，细想却是以柔弱之身赌一生托付，何等刚烈。”

董小宛眼中泛起微光，取过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客官能懂这份刚烈，倒是难得。从前冒公子总说这些诗‘格局太小’，不如《赤壁赋》旷达。可他不知，女子的格局，从不在江山万里，只在‘一诺千金’四字上。”她忽然放下茶盏，取过一张素笺，提笔写下两句诗：“秦淮月冷香魂散，淮水汤汤恨未平。”字迹清瘦，却力透纸背。

豆康宁望着诗句，心中微动：“姑娘这两句，比多少壮语都沉。若不嫌弃，在下斗胆续两句？”董小宛颔首，见他挥笔写下“他年若遂平生意，不负青史不负卿”，笔锋沉稳，带着少年人的赤诚。她指尖抚过“不负”二字，眼底泛起湿意，却转瞬笑道：“客官有此心志，将来必成大器。只是这‘卿’字，可别轻易许人。”

豆康宁渐渐发现，董小宛虽住在此处，却从不出阁，每日只对着窗外的柳树发呆，且阁中从未有其他访客，连送水的杂役都只把水桶放在门口，不敢进门。

一日深夜，豆康宁被一阵琵琶声惊醒。那琴声哀婉动人，似泣似诉，顺着窗缝飘进来，勾得他心头发紧。他披衣起身，循着琴声走到堂前，却见董小宛坐在烛下，怀抱琵琶，指尖轻拨。烛光映着她的侧脸，泪痕未干，神情凄楚。

“姑娘为何深夜弹奏如此哀伤之曲？”豆康宁轻声问道。

董小宛手一顿，琵琶声戛然而止。她转过头，眼中满是悲戚：“客官可知，这媚香阁的地基，原是从前的‘烟雨楼’？”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黑暗，缓缓道来，“崇祯十五年，我曾在此处为妓。那时秦淮河上画舫连绵，夜夜笙歌，我与冒辟疆公子相识，许下山盟海誓。可后来清军入关，金陵城破，冒公子携家眷逃难，我被乱兵掳走，辗转流落，最后自缢于这烟雨楼中。”

豆康宁大惊，后退半步，指着董小宛：“你……你是鬼魂？”

董小宛苦笑，身形竟在烛光中变得有些透明：“我死后魂魄不散，困在此处三十余年。只因当年与冒公子有约，要在这秦淮河畔等他归来，可他终究没来。”她取出一方丝帕，上面绣着并蒂莲，边角已有些磨损，“这是他当年送我的定情之物，我带了三十多年，却再也等不到他了。”

豆康宁心中发酸，想起那日论诗时她眼底的怅然，原来早藏着这般隐痛。“姑娘，史书上说你随冒公子归隐，安度晚年，为何……”

“史书？”董小宛冷笑，眼中满是悲凉，“那是冒公子为了名声编造的谎言。他逃难时，为了不被我拖累，亲手将我推给乱兵。我亲眼看见他带着新娶的夫人上船，却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她声音发颤，泪水滴落在丝帕上，瞬间晕开，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鬼魂的泪，原是无形的。

豆康宁沉默，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他想起这些日子与董小宛相处的点滴，想起论诗时她对“一诺千金”的执念，她虽为鬼魂，却比世间许多活人更重情义，每日为他准备热茶，陪他谈论诗书，从未有过半点害人之心。

“我困在此处，并非只为等他，”董小宛忽然道，“这秦淮河下，埋着许多当年惨死的女子魂魄。清军破城时，多少姐妹被掳走，受尽折磨，死后魂魄不得安宁。我想求客官一件事，若他日你金榜题名，能否奏请朝廷，在这秦淮河畔建一座‘贞烈祠’，供奉那些惨死的女子，让她们的魂魄得以安息？”

豆康宁郑重点头，想起那日续诗时的承诺，一字一句道：“姑娘放心，在下若有一日能得功名，必当此事放在心上，定不辜负今日之约。”

董小宛闻言，眼中露出感激之色，身形愈发透明：“多谢客官。我执念已深，困在此处太久，如今得客官应允，心中大石落地，也该去了。”她将那方丝帕与当日二人合写的诗笺一同递给豆康宁，“这丝帕与诗笺，就送给客官作纪念吧。望你日后为官，能多为百姓着想，莫要像冒公子那般，为了名声，辜负了他人，辜负了初心。”

豆康宁接过丝帕与诗笺，只觉入手冰凉，再抬头时，董小宛的身影已渐渐消散，空气中的异香也随之淡去，只留下满室烛火摇曳。

次日清晨，豆康宁醒来，发现阁中已空无一人。堂中的八仙桌、梨花木椅，壁上的《寒江独钓图》，案上的墨荷与诗笺，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他手中的那方丝帕，上面的并蒂莲依旧鲜艳，仿佛昨日才绣成。

后来，豆康宁在金陵城内寻到一处馆舍，日夜苦读，案头总放着那方丝帕，每当困倦时，便想起董小宛论诗时的模样，想起自己“不负青史不负卿”的承诺。康熙三年，他考中进士，被派往江南为官。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奏请朝廷，在秦淮河畔修建“贞烈祠”。

朝廷准奏，贞烈祠建成那日，豆康宁亲自前往祭拜，怀中揣着那方丝帕。他站在祠前，望着匾额上“贞烈”二字，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客官果然信守承诺。”

转头望去，祠前的柳树下，站着一位身着月白襦裙的女子，正是董小宛。她发髻上的梅花钗泛着银光，眼底没了往日的悲戚，多了几分释然。“我已告知姐妹们这个消息，她们的魂魄终于能安心了。”

豆康宁望着她，想起那日论诗的薄暮，晚霞如绯，墨香满室。“姑娘……”

董小宛浅笑摇头，身形渐渐化作一缕青烟，飘向秦淮河的方向：“客官保重，此后青史之上，自有公道。”

豆康宁望着青烟消散的方向，手中紧握着那方丝帕。此后，他为官清廉，造福百姓，每当处理政务疲惫时，便取出丝帕与诗笺，想起媚香阁中的论诗之约。有人问起他为何如此执着于为民请命，他总会说起媚香阁中那段奇遇，说起那位重情重义的女子，说起“不负初心”四字。

　　康熙十年，江南大旱，粮价飞涨，不少粮商囤积居奇，百姓叫苦不迭。豆康宁时任江南按察使，负责督办赈灾事宜，每日奔波于各州县，核查粮库、安抚灾民，眼底布满血丝。

这日傍晚，他刚回到府中，门吏便呈上一个描金漆盒。打开一看，里面铺着明黄锦缎，放着一叠银票与一支羊脂玉簪。正疑惑时，粮商张万堂的管家悄然走进来，躬身笑道：“豆大人连日操劳，我家老爷实在过意不去。这点薄礼，还望大人笑纳。只求大人在核查粮库时，对我家老爷的‘丰裕粮行’多通融一二——那些压仓的粮食，还能再囤些时日。”

豆康宁脸色一沉，将漆盒推回：“赈灾乃民生大事，岂容尔等囤积谋利？速速带回，否则休怪本官无情。”

管家却不急不慌，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轴，展开竟是一幅董小宛的《墨荷图》，笔触与当日在媚香阁所见别无二致。“大人莫急。我家老爷知晓大人偏爱前朝董小宛的墨迹，这幅真迹，是特意为大人寻来的。只要大人松口，不仅此画归大人，日后江南粮道的差事，我家老爷也能为大人引荐。”

豆康宁的目光落在《墨荷图》上，画中荷茎依旧是那般冷墨，恍惚间竟与董小宛当日临窗作画的模样重叠。他伸手抚过画纸，指尖却触到怀中硬物——是那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冰凉的触感瞬间唤醒记忆，董小宛论诗时对“一诺千金”的执念、临终前“莫负初心”的嘱托，还有贞烈祠前那缕消散的青烟，齐齐涌上心头。

他猛地收回手，将丝帕从怀中取出，摊在桌上。那方素帕历经多年，依旧洁净，并蒂莲的绣线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你可知这丝帕的来历？”豆康宁指着丝帕，声音沉如洪钟，“当年秦淮女子，以柔弱之身守气节，宁死不辱；如今尔等坐拥万贯，却要趁灾牟利，对得起地下的亡魂，对得起眼前的百姓吗？”

管家见状，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收起漆盒与画轴，狼狈离去。豆康宁望着桌上的丝帕与诗笺，提笔写下一道奏折，不仅弹劾张万堂囤积居奇，更奏请朝廷严查江南粮商，开放官仓平价售粮。

三日后，朝廷准奏，江南各地官仓大开，粮价渐稳，百姓拍手称快。张万堂被革去功名，没收家产，其粮仓中的粮食全部分给灾民。处理完此事，豆康宁再次来到贞烈祠，将那卷险些动摇本心的《墨荷图》焚于祠前，对着秦淮河深深一揖：“姑娘，我未负当年之约，亦未负百姓所托。”

风过柳梢，似有淡香飘来，祠内壁上那两句合写的诗，墨色仿佛又深了几分。

康熙四十年，豆康宁已年过花甲，因积劳成疾，奏请朝廷致仕，回到金陵定居。他居于秦淮河畔一处小院，每日除了读书写字，便会拄着拐杖去贞烈祠走走，擦拭祠内壁上的诗句，仿佛还能闻到当年媚香阁中那缕清苦的异香。

这年清明，豆康宁如往常般来到贞烈祠，却见一位身着青衫的少年正对着壁上的诗句发呆，眉目间竟有几分冒辟疆的影子。少年见他前来，拱手行礼：“晚辈冒启霖，乃冒辟疆后人。久闻豆大人德高望重，今日得见，实属有幸。”

豆康宁心中一动，邀他在祠前石凳上坐下，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方早已泛黄的丝帕：“你可知这壁上诗句的来历？”

冒启霖眼中露出愧色，低头道：“晚辈知晓。家中祖祠里，藏着一封祖父冒辟疆晚年写下的遗书，里面写了当年金陵城破时的真相。他说，当年为了保全家族，亲手将董小宛姑娘推给乱兵，此后半生都活在愧疚之中，夜里常梦见姑娘质问他‘一诺千金’四字。他不敢修改史书上的记载，却在遗书中叮嘱后人，世代不可忘此失信之过，每年清明需来秦淮河畔祭拜，若遇为董姑娘正名之人，需当面谢罪。”

说着，冒启霖起身对着贞烈祠深深叩首，额头触到青石地面，带着真切的悔意：“这些年，家中子弟虽不敢忘祖训，却始终无颜提及此事。今日见壁上诗句，才知当年有大人为董姑娘建祠正名，晚辈代先祖，向大人赔罪，也向董姑娘赔罪。”

豆康宁望着少年诚恳的模样，取出那方丝帕，缓缓展开：“你祖父的错，在于失信于情，更失信于本心。但你今日能坦诚面对，也算给了地下之人一个交代。”他指着丝帕上的并蒂莲，“这是董姑娘生前之物，她当年困于执念，并非恨你祖父一人，而是恨世间多少人为了名利背弃初心。如今你能明辨是非，也算解了她当年几分遗憾。”

冒启霖望着丝帕上依旧清晰的绣纹，泪水浸湿了衣襟。此时春风拂过，祠前柳丝轻扬，一缕淡香似有似无地飘来，萦绕在二人身旁。豆康宁抬头望向秦淮河，河水汤汤，映着岸边的贞烈祠，仿佛看见那位身着月白襦裙的女子，正站在柳下浅笑，眼底是彻底的释然。

此后，每到清明，冒家后人都会来贞烈祠祭拜，而豆康宁的小院里，那方丝帕与诗笺始终被妥善珍藏。直到他临终前，嘱咐家人将丝帕与诗笺焚于贞烈祠前，伴着那缕跨越半生的淡香，归入秦淮河的烟雨之中。

青史之上，豆康宁以清廉留名；秦淮河畔，贞烈祠以情义传世。而那段人鬼相知、坚守初心的往事，便随着河上的风，在岁月里轻轻流淌，成了金陵城最动人的一段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