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语言艺术初探（上）

人在旅途

《金瓶梅》是我国明代一部著名小说，文学史专家夏志清先生对它评价甚高：“《金瓶梅》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无疑是一座里程碑：它已跳出历史和传奇的窠臼而处于一个完全属于自己创造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居住着栩栩如生的饮食男女，他们抛却了英雄主义和宏大叙事，生活在真正的中产人家之中。”

《金瓶梅》作为我国第一部由个人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具有无可争议的先导性，在许多方面都对后世文学创作作出了表率，影响深远，例如，《红楼梦》的创作就不能不说是深受它的影响。不过，愚以为，若论《红楼梦》人物语言的精彩程度和人物语言的个性特征，是远远赶不上《金瓶梅》的。《金瓶梅》的人物语言在我国古典文学中独树一帜。

《金瓶梅》取得的艺术成就博大精深，本文不可能全面论述，准备仅从作品中人物语言特色的角度，尝试着进行一些初步分析。

《金瓶梅》人物虽然众多，但是主要人物就那么几个。西门庆有六个老婆，她们性格、品性各不相同。吴月娘作为正房大老婆，她的性情比较宽厚，行为举止总得有点当家主事人的样子，所以，她说出话来不会差池太大，虽然有时也会骂人，不过总能适可而止。二老婆李娇儿的人物形象比较模糊，出场时间也不多，基本看不出她的性格和语言特点。三老婆孟玉楼是寡妇再嫁，年纪较大（三十岁），她虽然与潘金莲过往密切，关系处得也不错，不过与潘金莲比起来，她的性格要平和多了，说话从不伤人。剩下的三个老婆中，孙雪娥是陪嫁丫头出身，又是个粗人，说话粗俗难听，她的心机与潘金莲相比根本不在一个层次。李瓶儿的特点是有钱，她虽然有时也会骂人，不过算不上尖酸刻薄。六个老婆中最厉害的就数潘金莲了，她脑子极聪明，性格强势，爱“咬尖儿”，争风吃醋，又能牙利齿，每次说出话来都十分尖刻犀利，所以，几个人物中她的语言最有特点，她的话语充分表现出她的性格特征，值得细细品味。

除了几位女主子，在丫鬟和下人中就数春梅和蕙莲最为突出。春梅是服侍潘金莲的大丫鬟，她仗着西门庆收用了她，成了“通房大丫头”，与潘金莲沆瀣一气，相互勾结，所以她说出话来总是底气十足，语言尖刻，言辞犀利，一般人对付不了她。另一个女人是慧莲，她死了丈夫，月娘出钱让来旺儿娶了她。她长得小巧玲珑，有几分姿色，爱攀高枝，会巴结讨好主子，所以，才到西门家不久就被西门庆看中，二人私下偷情，她颇得了一些蝇头小利，自以为得意。蕙莲仗着与西门庆的特殊关系，气焰很盛，她能牙利齿，说出话来火药味十足，语言也很有特点。

对《金瓶梅》书中人物的语言特色，本文准备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人物语言生动活泼，不论主仆，几位主要人物言词表达均极为简捷巧妙，活灵活现地呈现出人物的内心世界。

例一：第十一回写到，因为西门庆收了春梅，引起孙雪娥的嫉妒和不满，春梅又在潘金莲面前添油加醋有意挑拨，使得潘孙之间矛盾瞬间激化起来。这天早上，西门庆急着要出门，潘让春梅去催孙快点做早点，春梅于是在厨房与孙雪娥爆发一场激烈争吵。

春梅指桑骂槐指着小丫头责骂，孙雪娥立马反击回来，她骂道：

“怪小淫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预备下熬的粥，又不吃；忽剌八新兴出来要烙饼做汤。哪个是肚里蛔虫？”

春梅回骂道：

“没的扯毬淡，主子不使了来，哪个好来问你要？”

春梅向潘金莲禀报，潘又对西门庆挑唆，西门庆大怒，他走到厨房，踢了孙雪娥几脚，骂道：

“贼歪剌骨！你骂她奴才，你怎么不溺泡尿，把自己照照”。

以上孙雪娥骂春梅的话，春梅回她的话，以及西门庆骂孙雪娥的话都非常简捷恶毒，虽然从古至今骂人的话没有好听的，不过他们的话实在是太形象生动，透过语言，读者似乎可以看到他们几个人说这些话时那副恶狠狠的狰狞表情。

孙雪娥骂人的话和她的身份是合恰的。她原本就是一个陪嫁的丫头，文化水平低，在家里的地位也低，她的日常工作就是当一个厨师，负责为全家做饭，如果厨房够大、厨师够多的话，她也仅仅能算一个“厨师长”。虽然后来被西门庆收为小妾，排在第四位，名次比晚来的潘金莲还要高，但是她实际上的身份和一个女佣没有多大区别，所以她骂人的话就更加粗俗难听。

孙雪娥挨了打，自觉委屈，去向吴月娘倾诉，潘金莲在窗外偷听。只听见孙雪娥对月娘说道：

“你还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成不得，背地干的那繭儿，人干不出，她干出来。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她活埋了。弄的汉子乌鸡眼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

孙雪娥对月娘说这些话的目的是激起大老婆月娘对潘金莲的仇恨，这段话包含三层意思：一是强调潘金莲是个淫妇，离不了男人，干的龌龊事太多了；二是用毒药毒死自己男人，这才嫁给了西门庆；三是自从她进了这个门，就闹得鸡犬不宁，给家里带来祸患。总之不是个好东西。

孙雪娥话里这三个字最为传神：“跟了来”，意思是说潘金莲跟着西门庆来到他家。她不说西门庆娶了潘金莲，而是强调潘金莲硬跟着来家，潘金莲是主动的，西门庆是无奈的、被动的，似乎是摆脱不了她，她死乞白赖的这才进了西门家。

不过吴月娘是个厚道人，并不接她的话茬，表示不太相信。可是潘金莲听到这里，就直接进屋和孙雪娥理论。当着吴月娘的面，她俩不敢说话太放肆，不过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语言都很犀利。

例二：再看第十二回。西门庆在妓院梳拢桂姐，半个多月不回家，七月二十七日这天是因为要过生日才回家去。孙雪娥和李娇儿向他举报，说潘金莲与看花园的小厮琴童私通，西门庆把琴童审了一遍，打了一顿赶出门去，又来审问潘金莲。他剥光了潘金莲的衣服，打了她一马鞭，可是潘金莲死活不认账，西门庆因为没有抓住真凭实据，又见她“光赤条条，花朵般身子，娇涕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

他把春梅搂在怀里，问她潘金莲与琴童是否有奸情。春梅回答：

“这个，爹，你好没的说！我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们，做作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

春梅几句话说得是多么精当，短短几句话，既说明了潘金莲不可能看上小厮，又说明闹出这场事的原因，再告诫西门庆不要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话虽不多，可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反倒将了西门庆一军。只因她这一番说辞，把西门庆说得无言以对，没有了言语，只好饶过了潘金莲。潘金莲面临的一场暴风雨总算躲了过去。

由此可看出，春梅虽然只是个奴仆，脑子却十分精明，在潘金莲危难时坚决站在她这一边，死心塌地为她遮掩，从此“金梅”二人结为死党也就不足为奇了。

春梅是奴仆，顶多算个“通房丫头”，可孙雪娥是小妾，但是前者却比后者更能讨得西门庆的欢心，更得宠，春梅自有她“讨宠”的手段和技巧，她能牙利齿、察言观色的水平远在孙雪娥之上，由这件事可见二人实力的差距。

例三：第十三回内容主要是写西门庆如何与李瓶儿勾搭成奸。西门庆的奸情被潘金莲发现，当黎明时分，西门庆回到房中，潘金莲抓住他偷情的把柄，与他摊牌，西门庆不得不服软，低头下话陪尽小心，从此以后，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关系发生颠覆性改变，潘金莲不再怕西门庆，反倒是西门庆处处要对潘金莲陪着小心，看她眼色行事。

在这里，潘金莲痛责西门庆的一段话非常精彩，让读者不由得拍案叫绝。

书中写到，西门庆进得屋来，潘金莲已经躺在床上，“妇人见他来，跳起来坐着，一手撮着他耳朵，骂道：

‘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哪里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你原来干的那繭儿，我已是晓得不耐烦了。趁早实说，从前以往，与隔壁花家那淫妇偷了几遭？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着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过去，后脚我就吆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标住她汉子在院里过夜，却这里要他老婆，我叫你吃不了包着走！’

西门庆听了，慌得装矮子，只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她）。”

潘金莲这段话充分反映出她的个性，她极为强势，正如她所说“眼里揉不得沙子”，为了维护自己独霸西门庆的“专宠”地位，她软硬兼施，什么手段都会使得出来，西门庆深知她不顾一切的个性，所以不得不作出让步。

书上行间批语写道：“其制胜处在此二句非因刘理星之故也。”就是说，潘金莲从此以后制服了西门庆，不是因为瞎子刘理星给她出主意用“回背”的办法（具体办法是，做一个木头人象征西门庆，用钉子扎住他的手，用胶粘住他的脚，用纸蒙住他的眼，让他双脚不能走动去不了妓院，眼中没有别的女人，一心一意爱着潘金莲）拴住了西门庆的心，而正是因为当潘金莲抓住西门庆的把柄时，说出上述一番言辞激烈的话语，才制服了风流成性的西门庆。

紧接着上边一通话，潘金莲又订了三条规矩，要西门庆遵守，一不许在妓院歇宿；二，今后必须听她的话；三，与李瓶儿私会要向她汇报。

西门庆不仅一一答应了上述三个条件，又许了她许多东西，潘金莲这才破涕为笑。西门庆又拿出一对簪子，说是李瓶儿送给她的，潘金莲看簪子异常精美，是宫里流出来的皇家制品，立刻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言语了。西门庆又说李瓶儿要过来给她磕头，认她做姐姐，还要给她做一双鞋，潘金莲更是高兴不已。西门庆又说买一套妆花衣服送给她。

在物质利益面前，她刚刚还貌似凶神的模样，立马转化为笑逐颜开。她不但允许西门庆与李瓶儿私通，而且准备与李瓶儿结为好友，一时间，“化干戈为玉帛”，情敌变成了朋友。不仅如此，潘金莲还主动提出，西门庆去与李瓶儿偷情时，她会为他“把风”。从“捉奸”到“护奸”，真是一百八十度转变，至此，头顶的乌云瞬间烟消云散，二人和好如初。

在以上情节中，潘金莲的人品和贪婪的本性暴露无遗。从此往后，西门庆在潘金莲面前服服帖帖，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例四：第二十五回写到，来旺儿从杭州办事回来，刚一进家门，孙雪娥就向他揭发他媳妇与西门庆私通的事，来旺儿质问蕙莲，她箱子里那些首饰和缎子是哪里得来的。听听蕙莲是怎么回答的：

“呸！怪囚根子，哪个没个娘老子？就是石头罅剌儿里迸出来，也有个窝巢儿，为人就没个亲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来的钗梳，是谁与我的？”

来旺儿不信，打了她一拳，又逼问她，她大哭起来，说道：

“贼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什么来家打我？我干坏了你什么事来？你恁是言不是语，丢块砖瓦儿也要个下落。是哪个嚼舌根的，没空生有，调唆你来欺负老娘？我老娘不是那没根基的货！教人就欺负死，也拣个干净地方。你问声儿，宋家的丫头，若把脚略趄儿，把‘宋’字儿倒过来！你这贼囚根子得不个风儿就雨儿。万物也要个实，人教你杀哪个人，你就杀哪个人？”

几句话，把来旺儿说得不言语了。

慧莲虽说文化水平不高，社会地位地下，可是她从自己的社会经验中找到一种适合她个人的应对复杂情况的办法，那就是：一坚决否认，二反唇相讥，三涕哭抹泪。来旺儿本来只是听信谗言，并没有当场抓住她的真凭实据，所以，在慧莲的一套组合拳面前，只有败下阵来，不再提起这件事，慧莲才得以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