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81年春节刚过,豳塬大地仍被严寒紧锁。冻土顽固地不肯解冻,残雪在田埂沟壑间铺开一片茫茫,寒风卷着雪沫子掠过塬面,打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p><p class="ql-block"> 高家公社孙村大队第十二生产队的羊圈前,弥漫着一股愁云。队里那两个放羊的男劳力,自打去年把羊群管得一塌糊涂,便红着脸再也没脸干下去,早早找队长李建儒要辞了工,让他另寻旁人。要知道,去年开春接过来时,羊群足有182只,按往年的光景,到年底母羊下羔,少说也得添几十只。可偏偏去年羊群闹了场疫病,一只只瘦得皮包骨头,最后清点下来,只剩下148只,平白少了34只。</p><p class="ql-block"> 这可不是件小事。十二队向来指着每年新增的羊卖钱,好换回牛犊子、马驹子这类高脚牲口。队里耕地、拉磨、运粪,哪样离得开这些力气管家?去年这么一折腾,不仅没添上牲口,连社员们过年盼着分点羊肉的念想都落了空,李建儒看着饲养室最东边窑洞的羊圈,眉头拧成了疙瘩。</p><p class="ql-block"> 要说起来,他对那两个放羊的本就不满。俩人四十好几快五十的人了,干活却总像揣着明白装糊涂。羊圈里的粪尿积得能和稀泥,也懒得垫干土,羊群整天在粪尿里打滚,不生病才怪。冬天圈窗漏风,羊冻得缩成一团直哆嗦;夏天不通风,闷得像蒸笼,连最基本的消毒都懒得做。社员们意见大得很,队里的收入也跟着受了影响。</p><p class="ql-block"> "往年哪年不添几十只?过年分个五六只羊肉,让大伙沾点荤腥;剩下的卖了,换回四五头牛犊子,多敞亮!"李建儒在生产队的饲养室一只窑洞里踱着步子,对着围坐的干部和社员代表叹气道,"今年倒好,成了赔本买卖。"</p><p class="ql-block"> 老队长李天明吧嗒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依我看,时代不同了,得给点实在的。放羊的工分能不能提提?年底多出来的羊羔,分它们三成当好处,保准有人上心。"</p><p class="ql-block">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热闹起来。"就是这个理!"有人接话,"去年那俩,放羊时躲在崖根晒太阳,羊吃饱了还是没有吃饱都不管。要是把羊当自家的养,能是这个光景?"</p><p class="ql-block"> 李双虎磕了磕烟袋锅:"羊这东西金贵,是张嘴要吃的活物,稍不留意就生病。人常说出气的牲口不算钱,防疫也是重点,老队长说得对,得让放羊的见着实惠,才肯下真功夫。"</p><p class="ql-block"> 文书李海龙在一旁记着会议记录,闻言抬头道:"要不这样,每人每天记工分12分,和俩女劳力一样多;年底新增的羊羔,分三成给放羊的。这样的条件,看看有没有人肯接。"这样提议在过去不敢想,过去干好干坏一个样,不能搞特殊。现在不一样了,有的生产队日常工作都是按任务分到人,谁先完成,谁就提前下工安顿家里,磨洋工的人少了,劳动效率反而提高了。</p><p class="ql-block"> 李建儒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这活看着轻省,实则要天天爬沟溜渠,风里来雨里去,还得晾晒垫圈的干土,也不是啥美差。海龙这法子,把大伙的意思说明白了,就这么办!"大家也都同意了。</p><p class="ql-block"> 可没想到,消息传出去三天,队里愣是没人应声。男人们都嫌这活苦:冬天冻得骨头疼,夏天遭日晒雨淋,春秋季整天泡在野地里,山沟里面,连顿囫囵饭都吃不上。李建儒挨个找男社员唠嗑,磨破了嘴皮,还是没人接茬。</p><p class="ql-block"> 这天傍晚,田碧玉收工回家,见邻居刘紫英正在门口,便扬声喊:"紫英,晚黑来我家坐坐?炕都烧得热乎着呢。"</p><p class="ql-block"> 刘紫英笑着应了。晚饭过后,她揣着针线笸箩进了门。田碧玉家的土炕烧得正旺,暖意从炕席底下丝丝缕缕往上冒,把电灯的光晕都染得暖融融的。俩妇人坐在炕头纳鞋底,李晓西趴在炕桌旁写作业,铅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六岁的李晓北则在炕角摆弄着木陀螺,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p><p class="ql-block"> "你家这炕,真是冬天里的宝贝疙瘩。"刘紫英很快坐在热炕上,把鞋底往膝盖上磕了磕,线头簌簌落在棉裤上,"我家那炕,烧半天就凉透了,还是你会过日子,秋天就囤了那么多树叶草根和树枝。"</p><p class="ql-block"> 田碧玉笑了:"还不是靠娃们?晓西秋天放学就去路边扫树叶,晓北跟在后面捡枯枝,沟边用铁锨铲草根,用架子车拉回来,堆在后院草棚里跟小山似的,烧起来火硬着呢。"她顿了顿,接着说,"队里放羊的事,你听说了没?12分工,羊羔还分三成。"</p><p class="ql-block"> 刘紫英穿针的手停了停:"听说了。那羊群里有近百只母羊,真上心养,一年添五六十只羊羔不稀奇。可这活......"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冬天冻得骨头疼,夏天白雨说来就来,中午在山沟野地里啃冷馍,家里娃谁管?吃饭时间也得跟着羊群走,和大家作息不一致,这羊群不好放。"</p><p class="ql-block"> "咱俩搭伙干咋样?"田碧玉凑近了些,电灯的光在她眼里跳,"活是轻省的,放羊时还能做针线。工分比咱下地多,年底分的羊,抵得上养两头猪了。你家建魁今年要高考,我家晓东在念大学,哪样不要钱?"</p><p class="ql-block"> 刘紫英咬着线头琢磨:"羊圈的干土谁晒?粪谁垫?"</p><p class="ql-block"> "轮着来!"田碧玉拍板,"我带娃晒土垫圈,干一天。你家栓柱和你家娃们搭把手,也干一天,两天一轮换,咱们把羊圈的土给堑得干干的,注意消毒个防疫,还能忙不下光景?"</p><p class="ql-block"> 刘紫英把针线往笸箩里一扔:"就这么定了!让栓柱去跟队长说,咱俩接了这活!"</p><p class="ql-block"> 李建儒正愁得打转,听说俩妇女要接活,当即拍了大腿:"好!好!这俩人办事最靠谱,认真负责任,这事准成!"</p><p class="ql-block"> 二月底的清晨,田碧玉和刘紫英揣着冷馍,领着148只羊开始了放牧。羊群在前面慢悠悠地啃着枯草,她俩坐在向阳的土坡上,一边拉家常,一边纳鞋底。日头爬到头顶时,田碧玉从布包里掏出馍,掰了半块递给刘紫英:"垫垫肚子,晌午的日头暖和,让羊多吃点。"</p><p class="ql-block"> 羊圈的活计也安排得妥帖。每天早饭后,田碧玉放羊前,都带着晓西、晓北推独轮车,把湿黄土摊在饲养室门前,用铁锨扬得匀匀的,再用耙子搂开,让太阳晒得酥松。傍晚羊群回来,娘仨就扛起晒干了的干土往羊圈里垫,羊蹄踩在干爽的土上,吧嗒吧嗒响得欢实。</p><p class="ql-block"> 晓西和晓北也练出了本事。中午放学回家,娘还在放羊,晓西就拉着弟弟烧火做饭。他把娘提前擀好的玉米面胖胖面用切面刀子切好,下到烧开水的锅里,晓北蹲在灶前拉风箱,火苗子舔着锅底,兄弟俩的脸蛋被熏得红扑扑的。等面熟了,就着咸菜呼噜噜吃,吃得鼻尖冒汗。哥哥李晓西十三岁,弟弟李晓西六岁,这么大的孩子也学会了做饭,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p><p class="ql-block"> 六月下旬的一天清晨,俩人把羊赶到阴暗硷的沟底。那里的草十分茂盛,厚厚的,有半膝盖高,带着露水的清香,羊群埋着头啃得欢。草叶上的露珠沾在羊鼻子上,亮晶晶的,羊群吃的欢实。羊群快吃饱肚子的时候,田碧玉正给刘紫英看新纳的鞋底,忽然听见头顶轰隆隆响——刚才还是碧蓝的天,转眼间就乌云密布,雷声像滚石似的从天空中砸下来。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突然就要来了。</p><p class="ql-block"> "不好,白雨要来了!"刘紫英猛地站起来,手搭在额头上往塬上望。她两个把羊群赶忙往沟上面赶,羊群走了坡路不到五分之一,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紧接着是冰雹,噼里啪啦打在身上,生疼。</p><p class="ql-block"> "赶紧赶羊!往上走!"田碧玉扯着嗓子喊,雨水打湿了眼睛,眼睛几乎睁不开。她抓起地上的树枝就去赶羊。羊群被吓得挤成一团,任凭她俩怎么吆喝都不愿动弹。坡上的水瞬间汇成小溪,顺着坡往下淌,很快就没过了脚踝。沟底已经形成了洪流,河水滚滚向前,轰隆轰隆的,特别吓人。好险,刚才她两个动作快了点,要不然这会儿,说不定就被洪水冲走了,她们都不敢想。</p><p class="ql-block"> "紫英你往西赶,我去东边!"田碧玉踩着湿滑的坡地往东走,脚下忽然一滑,整个人顺着坡滚了下去。她下意识地乱抓,滚了两三条窄硷硷,指尖揪住一把茅草,却被惯性带着继续往下滚,直到撞上一棵杏树,她猛的抱住了,才停了下来。抬头一看,离沟底几十丈深的悬崖,只有丈把远,沟底的浑浊的浪头正翻卷着往前冲,好危险,命大很。</p><p class="ql-block"> "碧玉!"刘紫英的哭喊顺着风飘下来。田碧玉抹了把脸上的泥,抓住树干慢慢往上爬。坡上的雨水冲着冰雹继续往下流,坡上又滑又黏,布鞋底像抹了油,她每挪一步都要死死抠住草根,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十几分钟后,当她终于爬上到了羊群这里,这时候冰雹已经停了,雨也小了,浑身的衣服早被泥水浸透,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p><p class="ql-block"> 俩人继续赶羊上坡,布鞋里面太光滑,她两个就脱了布鞋,拿在手上,赤脚在沟里草坡上赶着羊群给沟顶爬,终于到了塬上,两个人的脚底已经被草划破了,点点血迹洒了不少。她们哆哆嗦嗦地开始清点羊群,见一只不少,才瘫坐在地上喘气。接着脱了外衣,拧干衣服上的水,刚穿上就见塬上走来一群人——李建儒带着社员找来了。李栓柱看见刘紫英拄着树枝,田碧玉浑身是泥,头发上还沾着草叶,眼圈一下子红了:"你们俩......"</p><p class="ql-block"> 李建儒走上前,声音有些发颤:"辛苦你们了。你们放羊到现在已经添了十六只羊羔,今天放羊遇见白雨,人都好着,羊一只没少,不容易啊。"</p><p class="ql-block"> 田碧玉抹了把脸,泥水混着汗水流进脖子:"揽下的活,就得干到底。"</p><p class="ql-block"> 刘紫英说了刚才险情,大家都说好人有好报,运气好。众人帮忙把羊群赶回了羊圈。</p><p class="ql-block"> 暑假里,李晓东从学校回来,听说妈妈遇险的事,眼圈红了:"妈,咱不干了,我勤工俭学也能挣钱。"</p><p class="ql-block"> 田碧玉摸着儿子的头笑:"傻娃,哪能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你放假替我放几天,妈妈歇着就行。"</p><p class="ql-block"> 巧的是,刘紫英的二儿子李建魁考完高考,也回家替他妈妈放羊。俩小伙子赶着羊群在塬上转,在沟里转,成了豳塬上的新鲜事。有人打趣:"这羊群福气大,竟让大学生来放!"</p><p class="ql-block"> 八月初,李建魁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队上——长安省交通大学!整个孙村都炸了锅。公社领导送来五十元慰问金,豳州中学敲锣打鼓送来了喜报,李建魁考了豳州中学第一名,是名副其实状元郎。刘紫英家摆了两天酒席,院子里飘着肉香和酒香,社员们端着酒碗直嚷嚷:"建魁有出息!紫英和田碧玉养羊养得好,养娃更养得好!"高家公社孙村学风从此更加浓郁,孩子们都在努力学习,力争改变自己命运。</p><p class="ql-block"> 俩大学生开学后,田碧玉和刘紫英又接着放羊。她们把羊圈打理得干干净净,夏天剪的羊毛卖了三百六十元,给十二生产队增加了收入;到了秋天,新下的羊羔在圈里蹦蹦跳跳,数着竟又增加了十五只。</p><p class="ql-block"> 年底算账时,羊群足足添了六十三只羊羔,创了队里的纪录。按约定该分十九只,李建儒额外多给了一只成年羊,笑着说:"你们应得的!"</p><p class="ql-block"> 过年时,十二队杀了八只羊分给社员,家家户户飘着肉香。卖了三十只成年羊的钱换回了三头牛犊子、一匹马驹、一头驴崽和一头骡子,牲口棚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社员们见了田碧玉和刘紫英,总忍不住夸:"还是你们俩能干!换了旁人,哪能有这光景?"</p><p class="ql-block"> 田碧玉夜里算完账,笑了。这一年,她家光放羊就挣了一百八十多元,比养两头猪还多,工分也攒下不少。这不是她一个人功劳,是她们母子四人一年成绩单。田碧玉放羊做的新鞋,娘家母亲的,娘家弟弟的,丈夫的,儿子的,做了有二十多双鞋。晓东的学费、晓西的书本费都有了着落,还能攒点钱。炕头的针线笸箩里,还躺着给晓东做的新棉鞋。窗外的寒风还在呼啸,但土炕暖融融的,映着一家人的笑脸,比任何时候都要踏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