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故乡

易君

　　我曾经一百次，一千次地回到五十多年前的故乡，在梦里。
　　我总是努力地回味故乡的风，在梦里。故乡的风夹着苜蓿的青香味，玉米糁粥的甜香味，递来河边芦苇的摇曳声和秧田里的蛙叫声。

　　可我更多地在梦中淋着故乡的雨，那雨，掺着海风的湿咸，汗水的酸咸。
　　五十多年前，在那场汹涌的大潮中，一千七百万“知识青年”像砂粒般被大潮冲向全国各地农村。

　　十八周岁生日的前一天，我“插队”来到南黄海边的农村。昨天还是个学生，今天便成了农民。作为一名“投亲靠友”的插队人，国家少负担了一份安置费，我却比别的知青多了一份责任，除了挣工分养活自己，还得照料日趋年迈的爷爷奶奶。
　　我没有知青同伴，身边只有被称为“社员”的乡亲，他们多数人憨厚老实，少数有几个稍许有点狡黠——让人一眼就能看穿谋略谜底的狡黠。
　　我从小体弱多病，下乡不久，便进入严冬。
　　那时的生产队没有一天闲过。冬天，地里活少，就挑泥平整土壤，一百三四十斤的担子压在一百来斤的身上，一挑就是几十天，肩膀磨破了，疼得睡觉时不敢脱衣，后来，血痂粘着了衣服，想脱也脱不下来了。

　　酷寒中，卷起裤腿，赤脚下河挖淤泥（用来沤肥），冻得瑟瑟发抖。又饿又冷，一个冬天里就休克了好多回，最严重的一次，竟冻得尿蛋白。
　　那时候，上头号召种双季稻。插队第二年，我在秧田里连续泡了近三个月。每天天亮到天黑，成天弯着腰插秧，水蒸日晒，一天下来，常常累得饭都不想吃。
　　在夏天最热的日子里，顶着室外四十多度的高温，趁中午，给棉花“打顶芯”；钻进蒸笼般闷热的玉米地，给玉米“灌药粉”；抬起剧毒的“1059”“1605”药桶，给棉花“打药水”；挑起粪桶下秧田，给秧苗施粪肥，粪水一勺勺泼出去，有时一阵旋风刮来，弄得满脸满身都是粪水……

　　从学生到“社员”，对于我，犹如跨越千丈深壑，然而，我跨越了。在这片土地上，我站立住了。我那瘦小羸弱的身子，抗住了繁重的农活的巨压，抗住了一次次病痛的折磨，我站立住了，而且，一站就是好多年。
　　
　　日子不停地过，平淡得像河边风车的扇叶，像上独轮车的车轴，周而复始。
　　每天，我往生活的磨盘里注入了汗水和辛劳，流出的，却是太多的惆怅。
　　在那些“插队”的日子里，农活之余，我常常一个人望着遥远的地平线发呆，望着浩瀚的星空彷徨。我的故乡，在你这里，我得到了什么？——我想不出。我失去了什么？——我说不清。

　　故乡很近，知青回城的时候，我没有回去，而是去了离“插队”处仅二十里地的小镇，回故乡，只是一脚油门的事。
　　故乡很远，远得像隔了好几辈子，远得我不想回去。那片曾经熟悉的土地，我不想重见；那些曾经熟悉的事，我不想重温。
　　如今，皮肤上被阳光灼晒的黑色早已褪去，肩头和手上的老茧也早无影无踪，然而，那些年的风霜留在心头的刻痕却依旧存在，无法让后来的岁月磨平，无法让新的经历填平。
　　一生无泪，只是在梦回故乡的时刻，才从眼角渗出些老泪。
　　无数次地梦回故乡，却不是怀念，更不是思恋。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
　　噫嘘，梦回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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