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秋

护花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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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篇号：51304056

照片： 护花使者

我终是将笔搁下了。案头的墨在砚池里凝成一块青色的痂，像极了昨夜未愈的伤口。窗外秋雨正织着一张密密的网，将檐角的铜铃浸得发哑，连风过时也只敢蹑着脚尖，怕惊醒了满庭的寂寥。

这样的雨总让人想起旧年。那时母亲尚在，总爱在秋深时煮一锅陈皮红豆沙。砂锅在炭炉上咕嘟咕嘟吐着白沫，红豆皮裂开时露出内里胭脂色的瓤，像少女羞赧时抿紧的唇。她总说："火候要慢，心事要熬。"如今想来，那锅里的何尝不是光阴？砂锅沿上积着的豆沙痕，倒像是岁月用甜腻的笔触，在青瓷上写下的偈语。

此刻的雨却带着三分寒意。案头那支狼毫笔尖凝着的水珠，正顺着笔杆往下爬，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墨色的云。我忽然想起幼时在江南，见过老茶人煮茶。松枝在炭盆里噼啪作响，紫砂壶嘴吐出的白气蜿蜒如龙，茶香混着雨气漫过雕花窗棂，把整个屋子都泡得发软。那时不懂，为何总要等水沸三度才肯斟茶？后来才明白，有些滋味，非得经过滚烫的煎熬，才能析出最本真的清冽。

檐下的雨滴忽然急了。它们在青石板上敲出细密的鼓点，像是谁在暗处拨着古琴的散板。我望着案头那叠未寄的信笺，纸页间还夹着去年秋天的银杏叶。那时总以为，把心事折成纸船就能渡过时光的长河，却不知每片落叶都是河的信使，带着未说出口的絮语，沉入岁月的深潭。

记得幼时随祖父学书，他总让我临《寒食帖》。"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东坡的笔锋里藏着多少未尽的悲怆？可祖父却说："你看这'年'字最后一捺，像不像老树虬根扎进土里？"那时我尚不能解，为何要在最苦的笔画里藏下最深的力道。直到某个深秋的夜晚，我独自对着满庭落叶，忽然懂得：有些痛楚，原是要在沉默里慢慢发酵，才能酿出生命的醇香。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云缝里漏下一线天光，正照在案头那方端砚上。墨色在光影里流转，恍若当年母亲熬红豆沙时，砂锅里翻涌的星点。我伸手触碰砚池里的残墨，指尖沾上的凉意，竟比秋雨更沁人。原来有些情绪，真的不必诉诸笔端——它们早已化作骨血里的纹路，在每一次心跳时微微震颤。

前日经过城隍庙，见着卖糖画的老人。琥珀色的糖浆在青石板上流淌，顷刻间凝成展翅的凤凰。孩子们举着糖画跑过青石巷，糖丝在阳光下泛着蜜色的光。这多像我们年少时的心事啊，总以为能永远晶莹剔透，却不知经了风雨，终会化作记忆里一抹淡淡的甜。

暮色渐浓时，我取下墙角那把油纸伞。伞面上绘的墨竹已有些褪色，倒像是被岁月浸得发了黄的老照片。撑伞走在雨后的巷弄里，青苔在石板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绿。拐角处忽然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气，混着潮湿的水汽，竟让人想起祖母灶台上那口永远冒着热气的铁锅。

路过旧书摊时，一本线装《陶庵梦忆》吸引了我的目光。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玉兰花瓣，花瓣边缘已泛起褐色的纹路。我轻轻翻动书页，张岱笔下的西湖七月半仿佛就在眼前："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光中，人面亦如灯火。"可他终究还是写下了"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这般清冷的句子。或许最深的眷恋，总要经过最彻底的失去，才能显出本真的模样？

归家时，案头的墨已完全干涸。我忽然想起幼时在私塾，先生教我们临《祭侄文稿》。颜真卿笔下的枯笔飞白，像极了战火中飘散的骨灰。那时不懂，为何要在最悲痛的时刻留下最潦草的字迹？直到某个秋夜，我提笔欲写却泪湿衣襟，才明白：有些痛楚，原是连笔墨都承载不动的。

此刻的月光正透过云隙，在宣纸上洒下斑驳的银。我取过案头那方歙砚，指尖抚过冰凉的砚池。忽然觉得，这方青石多像我们的心啊——被岁月细细打磨，被光阴慢慢浸润，最终在某个秋夜，显露出温润如玉的光泽。那些未曾写下的字句，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眷恋，都化作砚底沉淀的墨香，在每一次提笔时，悄然漫上心头。

窗外的梧桐又开始落叶了。金黄的叶片打着旋儿落下，像无数封未贴邮票的信。我望着满庭秋色，忽然懂得：有些情绪，原是要在这秋风秋雨里，自在地、缠绵地煮着，熬着，直至与这天地同归于一片苍茫的静寂。就像那锅母亲熬了半生的红豆沙，最甜的滋味，永远藏在最后那一口。

案头的狼毫笔已蒙上薄尘。我轻轻将它放回笔山，看月光在笔杆上流淌成一条银色的河。或许终有一日，我会再次提起它，在某个同样寂寥的秋夜，写下那些被岁月煮得醇厚的往事。但此刻，且让我把这满腔的情绪，都付与这煮着秋雨的夜晚吧——让它们在天地间慢慢沉淀，直至化作记忆里最温润的一抹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