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渡水抬头看月

路漫漫

<p class="ql-block">  中秋假期回红安,我特意找出爷爷奶奶的老照片,端详良久,默默在心里给爷爷奶奶送上我久违的问候。</p><p class="ql-block"> 照片已微微泛黄。他们并肩坐着,身后那一生守护的田地,淡得再也看不清轮廓。他们一脸安然,就那么静静坐着,仿佛从未走远。而我,却被这一眼,拽回到那些早已封存的童年岁月。</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我,不过四五岁,却已是村里有名的“捣蛋鬼”,满脑子奇奇怪怪的想法。那个年代的父辈,信奉的是“棍棒教育”。我父亲总想用最直接的方式,把我打磨成他眼中规整的利器。偏偏我不够“争气”,于是挨打成了家常便饭。</p> <p class="ql-block">  作为家里的长孙,爷爷奶奶总是毫无原则地呵护着我。我也是够幸运的,每每在呼啸的棍风落下之前,爷爷奶奶总能如神兵天降,将我抢出“战场”。我至今记得,奶奶那双温热的手掌抚过我屁股上火红掌印时,那微微地颤抖。她俯在我耳边,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看你,又被打得这么狠。我们没来之前,你就别跟你爸犟,先认个错,就能少吃点苦头。” 还别说,这一招果然灵验。自从听了奶奶的话,我认错的速度快得能把父亲气笑,骂我是“死脸”。而这看似没皮没脸的“死脸”,却成了我童年最坚硬的盾牌,为我挡下了无数更沉重的责罚。如今回想,这大概是爷爷奶奶无意中为我上的人生第一课,用今天的话说,便是最初的“钝感力”启蒙。</p><p class="ql-block"> 可毕竟我“罪行累累”,光靠认错远不足以赦免。爷爷奶奶终究放心不下,后来索性将我接走,养在身边。于是,他们劳作的那片广阔田地,便成了我真正的、没有围墙的课堂。没有识字卡片,爷爷教我辨认一株株庄稼与野草;没有玩具,他随手采一把狗尾草,那双粗糙如树皮的手指上下翻飞,便能变出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或是一个毛茸茸的草环。在他身边,我学会了看蚂蚁搬家时那庄重的行列,听风吹过玉米叶时沙沙的私语,感受雨后泥土蒸腾出的、混杂着青草与生命原始气息的味道。这些,是任何彩色绘本都无法给予的、最鲜活的知识。奶奶的锅灶边,也藏着无数“没用”的学问。她教我分辨柴火燃烧时不同的歌声——松枝噼啪、麦秸细语;教我记住每一种野菜在舌尖绽放的微妙差别。这片天地,就这样悄然为我开启了另一项更为宝贵的能力——“感知力”。它让我在最简单,甚至清贫的日子里,触摸到了生命最本真的乐趣与富足。</p><p class="ql-block"> 人至中年,走过长长的路,撞过无数南墙,方才明白:个人的命运,不过是时代巨轮下被裹挟前行的沙砾。生活更是一场无法回头的跋涉,山穷水尽时有之,柳暗花明却未必。冥冥之中,盈虚自有定数。当我在现实的激流中艰难泅渡,被无形的压力一次次逼着低下头时,总会想起那段被爷爷奶奶毫无原则呵护着的时光。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我才豁然读懂他们给予我的最珍贵的馈赠。原来,他们早已用最朴素的方式,教会我在复杂世间赖以生存的两种重要能力:钝感力和感知力。</p> <p class="ql-block">  钝感力,是生活逼你低头时,那份沉默的韧性。它像爷爷那双结满老茧的手,既能承接锋利的犁铧,也能抚摸柔嫩的苗芽。这让我想起太史公司马迁。当命运的耻辱将他死死按入尘土,他选择了“隐忍苟活”。这绝非懦弱,而是一种将自身化作渡舟的钝感力。他低下了头,咽下所有的苦楚,却在低处的阴影里,为自己凿通了一条通往不朽的隧道,终成“史家之绝唱”。这份“柔弱胜刚强”的东方智慧,爷爷奶奶早已用他们朴素的行动,烙印在我幼小生命的底色里。</p><p class="ql-block"> 感知力,则是灵魂未曾服输的证明,是低头时依旧能望见星月的眼眸。身躯可以俯就,但精神的旗帜必须永远高扬。就像苏轼,一生在贬谪的途中辗转,头颅一次次被命运压向地面。可他低下头,看见的是“人间有味是清欢”的禅意,是“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我的爷爷奶奶,不曾读过苏子,却深谙此道。他们把清贫的日子,过出了草木的芬芳与炊烟的温暖。生活固然需要我们低头渡水,蹚过人生的泥泞与坎坷;但永远不要忘记,在渡水之时,亦可抬头,欣赏那轮照亮万古长夜的永恒明月。</p> <p class="ql-block">  那张老照片静静躺在掌心,爷爷奶奶的目光,穿越了厚重的岁月烟尘,依旧如此温柔而笃定地看着我。他们不曾讲过什么大道理,却用最朴素的生命姿态,为我装备了跋涉人生最重要的行囊:低头渡水时不惧沉浮的钝感力;抬头看月时能捕捉微光的感知力。生命就像是大海的潮汐,有时涨,有时落。是我的爷爷奶奶用行动教会我,如何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低头渡水,抬天看月。爷爷,奶奶,中秋至,月已圆。此时我想您们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