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陵山记

老师儿

韩陵山记

我与妻子是老乡，她生于城市，我长在乡间。少年时我随父亲离乡，走向如今这座城；她成年后因工作来到我栖身的都市。国庆假期将尽，我接妻女返城，车行至半途，接到父亲电话，嘱我顺路探望住院的姑姑。连日阴雨使道路格外拥堵，我被困于出城车流心烦意乱；这突如其来的嘱托，更添一层躁郁。姑姑待我极好，我也常去探望，近年她身体欠佳，住院已是常事，何须非赶在这一时？我便以雨大路远、时间仓促为由，生硬地回绝了父亲。

车轮终于碾上高速，将湿漉漉的烦嚣城市抛在身后。然而，手机屏幕随即亮起，大哥的信息如一记无声的铳枪，击碎了这片刻松快：“姑走了。”寥寥三字，雨声、引擎声霎时退远，世界只剩我心房里那面绝望的鼓在疯狂擂动。我猛拍大腿，方才对父亲生起的那点怨尤，瞬间凝为冰棱，倒刺入胸腔，扎出细密而深的痛悔。妻子埋怨我不该与父亲置气，催我速回。我猛打方向盘，在下一出口折转，奔向那条通往最终寂静的、湿冷的岔路。

雨夜的乡村殡仪馆，是偷藏于无边漆黑里的孤岛。此时本不该它开放，表哥不知费尽多少心力，才为姑姑求得这方临时而冷清的容身之处。没有哀乐，没有成群的花圈，唯有几盏白灯，勉强撑开一片有限的、惨淡的光明。

姑姑静卧于殡棺内，隔一层透明罩，像隔着一场永无法穿透的浓雾。她的面容异常平静，仿佛只是厌倦了人间的病痛与连绵雨水，终于得以沉沉睡去。耳畔，却再也不会响起那句带着乡音、暖如春阳的呼唤：“小魁儿，回来呀儿！”

父亲与堂姐是后赶到的。当年大伯曾托父亲将堂姐带出农村；这日正值中秋，堂姐正看望父亲，惊闻噩耗，便立刻携父驱车，向“家”疾驰。殡仪馆地处偏僻，他们寻觅良久；表哥忙于事务，亦疏忽了在门口迎候。我引着父亲与堂姐，深一脚浅一脚走过那段黑暗的泥泞路，带他们去见姐姐（姑姑）最后一面。

姑父佝偻着身躯，缓缓走来。他与姑姑在城里做了十几年门卫，只为省下那点水电费。老实巴交的姑父，因职责羁绊，在姑姑离世时竟不敢擅离，直至深夜才偷偷赶来。我忙迎上去握住他的手。他对我笑了笑，忙不迭地给我掏烟。那个曾总缠着他出去玩的小屁孩，此刻，竟成了他佝偻身躯旁唯一的依靠。

夜深，表哥劝我们回去休息。我们便随大伯、堂叔回到了韩陵山老家。我被安置进一间久无人居的老屋。连日阴雨，让屋内空气都能拧出水来，床褥间弥漫着刺鼻的霉味，无法安枕，我索性开门，静立檐下，看雨水笼罩这熟悉又陌生的院落。

记忆中的韩陵山，是被阳光镀金的故乡；可眼前真实的院落，却彻底浸泡在冰冷雨水里，儿时痕迹，杳然难寻。来时的路上，曾随堂叔顺道探望婶子。一周三次的透析，早已抽干了她眼中属于生命的光彩。一个不过五十九岁的人，形销骨立，竟比七十多岁的姑姑更显苍老。姑姑的离去，她已是有心无力，只能蜷缩于病榻，用眼神与我作无声的交流。生命于此，竟仓皇如白驹过隙。

儿时，我奋力奔向城市。几十载漂泊浮沉，今夜竟又立于原点。城市的喧嚣予人锦衣玉食，其间人事的倾轧算计，却也耗尽了心神。我曾一厢情愿地以为，韩陵山这片土地，是我精神版图最后一片与功利无涉的“净土”；可今夜，从这潮湿被褥中，我拧出的尽是“苦水”。我蓦然惊觉：我魂梦中那个美丽的故乡，或许，正是姑姑、婶子她们一生无法离开、亦无法甩脱的贫瘠与艰辛。活着，在此地，便意味着要与贫瘠角力，与疾病相伴，日子紧巴得必须锱铢必较；死亡，于她们，反而成了这漫长苦役最后的、沉默的解脱。

雨，仍不知疲倦地落着。我凝望着这黑暗、静美、而又无比残酷的乡村雨夜，心中充斥着对姑姑无边无际的思念，与对婶子深不见底的忧虑。这片我魂牵梦萦的土地，正在一年年地老去；岁月，正不动声色地，一扇一扇的关上门。而那些曾为我承担了“穷”与“苦”的故人，是我此生永远放不下的牵挂。

2025年中秋 姑姑离世

韩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