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猫

倪某某

“我始终不知道它的窝在哪里。这成了我与它之间一个永恒的秘密。直到我看见它叼着它的孩子，像一道灰色的闪电从我店门前掠过，消失在小区的缝隙里，我才确信，它把最柔软的部分，藏进了我永远无法触及的江湖。”

然而，我与它的江湖，并非始于这般充满距离的诗意，而是始于一阵实实在在的、让人恼火的臭味。那气味像是某种东西在暗处悄悄腐烂。我和店员在货架间来回搜寻，都以为是哪只不幸的老鼠魂归于此，却始终找不到源头。直到第二天，送货员在整理商品时，举着两个胀气的包装袋惊呼——袋子上，赫然印着几个细小的齿痕。“怕是哪家调皮孩子干的。”我当时这么想，并未深究。

真相在一个午后猝不及防地现身。 一只橘色条纹的小猫，嘴里死死叼着一支的火腿肠，像一道真正的闪电，从货架深处惊慌窜出，夺门而去。我和店员面面相觑，之前所有的疑惑，在那一刻都有了答案。“是它呀，”店员恍然说道，“那是只流浪猫，来这儿有些日子了。”

此后，它便成了店里的常客。它性情温顺，任谁抚摸揉弄，总是一副安然享受的模样。我的两孩子尤其喜欢逗它，时不时就拿面包啊火腿啊去投喂它，有时我也参与其中。过了一阵，店里又出现了熟悉的味道，这次有了经验，我们直奔重灾区，对着火腿肠、鸡腿、熟食鸡蛋一通翻找，一个，两个，三个……，看着那一地狼藉，我简直快气疯，嘱咐店员要加强防护，小猫再进来就立刻驱赶。我婆婆对此尤为上心，常对着那些报废的商品叹气，念叨着小店利薄，再经不起三天两头的损耗。于是，她对小猫的防护更是火力全开，我明白，她的计较里，是对这个家一份沉甸甸的守护。有时候小猫即使没有进店，只在门口闲逛，也会遭到我婆婆棍棒相向，近店偷东西自然不必说，几人一起围堵追赶，可即便这样，我店里的零食也免不了它一次次的破坏，三天两头就能收出一堆“小伤员，”后来我不再喂它东西，也不准孩子喂，想着这样没有吃的它应该会自己离开，可它偏偏招人喜欢，时常有小年轻或是小朋友自愿掏腰包在我店里买火腿面包之类的投喂它，我看着那些自愿掏钱喂猫的年轻人，心里五味杂陈。想阻止，那句“它总弄坏我的东西”在他们纯粹的善意面前，显得那么自私和苍白。 我只能趁势推销：“这猫很温顺，是流浪猫，没主的，你喜欢就带回去吧”。可惜。始终没能成功。再后来，发现它的肚子一天天圆润起来，确认它是做妈妈了，有一次它又来店里偷吃火腿，婆婆拿起扫把就是追赶，还指挥我把另一个出口堵上，它吓的钻进货架底下，婆婆继续用扫帚在货架下驱赶，无处藏身的它只得钻出货架，婆婆抡起扫把，一下打中了它的身上。我听见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它撕心裂肺的尖叫。 它惊慌失措地从我脚边穿过，那一下，仿佛也打在了我的心上，我出于母亲的本能，担心起它肚子里的宝宝。后面的时间里我三天两头便要去挑选那些漏气的食品，避免在货架上腐烂发臭，看着那些无法再售的商品，我真是气急败坏。可每当看到那些刚咬破、还未变质的火腿，一个念头总会冒出来：丢了也是浪费，若是它在，喂给它吃该多好。 于是，我看四下无人，便悄悄把商品撕开，放到门外的纸盒里。一天它又进来觅食被发现，我觉得想要抓住它是不太可能了，于是快速关上店门，在几人合力把它赶到库房，关在了那个小小的房间，婆婆说干脆用一个袋子装上把它拉到远一点的地方丢掉，它就找不回来了，不知怎的，听到这个决定时我竟有了恻隐之心，就说它都快生宝宝了，过了这阵再说吧。

后来实在没辙，想着与其这样，不如我每天给它做点吃的，它吃饱了应该就不会再偷吃，于是，我做好饭，还特地在饭里给它加了几块炒熟的肉，把碗放在店外经常投喂它的地方，等它来吃，又拿了一只碗给它接了碗清水在边上，好不容易等到它来了，带它到为它准备的食物面前，它却只是在饭碗里用鼻子嗅了嗅，舌头都不伸一下，便转向旁边盛水的碗，咕噜咕噜喝起水来，我还不死心，蹲下身子，双手扶着它的头，轻轻按到饭碗里。“你闻闻，香着呢！肉也不吃嘛，”它却像个被逼着吃饭的倔强孩子，梗着脖子，嘴唇紧紧抿着，连胡须都透着一股宁死不屈的劲儿，好吧，宣告失败。我继续收拾残局，想着反正都是伤财，给它买猫粮吧，没想到这招凑效了，第一次给它喂猫粮，看它狼吞虎咽的样子就知道它有多喜欢，说来奇怪，看到它心满意足吃饭的样子，我竟忍不住蹲下来，脸上的笑容像是化开了一样，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它，手不自觉地一遍遍抚摸它的背脊。那一刻，心里那股因它捣蛋而生的怨气，仿佛被它咀嚼猫粮的‘咔咔’声给磨碎了，化开了，像是看自己孩子在美餐一样满足。但每次有人逗它我还是会重复那句希望渺茫的话，“喜欢的话你可以带回去养，这是流浪猫，它很乖的”。

以后每一次去店里上班时，都能看到它早已等在门口，期待着我的到来，看到我就摇曳着它的四条小短腿朝我跑来，圆鼓鼓的肚子快掉地上了，跑起来有些笨拙呆萌，让人没法不喜欢呀。刚到跟前就开始在我的双腿上蹭来蹭去撒欢。好像确认了我是它的主人，我也没有辜负它的热情，早餐的那瓶纯牛奶，总是喝一半，留一半倒在它碗里，看它香香享受的样子是很喜欢的，没过多久，它浑身的毛长得油亮油亮的，像换了新衣的小孩，越发漂亮了。孩子们更是喜欢得不行，知道我给小猫买了猫粮不再赶它走了，每天一有空就去给它喂食，抱抱它揉揉它，还要抢着给它取名字，老二说：“叫它咖啡”，老大说：“叫巧克力吧”，我打趣说：“你们这是想吃它吗”？最后我们统一意见，就叫它咖啡。

它可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不像从前只在饿时才现身，如今大多时候，它都在我店外待着。有时在门口的花池里逗虫子，追蝴蝶，有时四仰八叉地在门口的树下睡觉，我最喜欢看它四仰八叉睡觉的样子，像个小人。有一次，一个顾客走近正要打招呼，我慌忙将食指抵在唇边，朝他无声地‘嘘’了一下，又指指睡熟的咖啡。对方先是一愣，随即了然于心，踮着脚尖，笑着悄悄走了。我时常蹲在旁边静静地看它，舍不得离开，有时还忍不住给它拍几张照片，想着回去分享给孩子们，他们一定很欢喜，可惜时间久远找不到那些照片了。

一次下班，它竟一路送我到了楼下。我心念一动，“走吧，跟我回家住一晚。”它跟进楼道，却在电梯门前刹住了脚步。我蹲下来轻推它的后背，它却像被钉在了那里，身体后坐，执拗地抗拒着那个钢铁方盒里的陌生世界。僵持片刻，我叹了口气。“好吧，”我轻声说，“那你回去。”它仿佛听懂了，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只留给我一个在路灯下回头凝望的、小小的剪影。还有一次它突然一整天没来店里吃东西。碗里的猫粮到晚上我看还是没动，问店员看到过咖啡回来吗？他们都说今天一直没来，我想着会不会是那个小朋友抱回家关起来了，咖啡没法回家，后面一天，两天，三天……它依旧没有出现。我开始悬心起来，每次店门外有影子闪过，我都会心头一跳，以为是咖啡。直到第四天傍晚，我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拖着疲惫的步子缓缓向我走来。它浑身脏兮兮的，像是刚从某个艰难的冒险中归来。我那颗悬了几天的心，才重重落回原处，却又泛起一阵酸楚的涟漪。楠楠地说道：“你这几天去哪里了呀，怎么不回家，”它还是像往常一样在我腿边蹭来蹭去，像一个很久没见着妈妈的孩子，我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突然想起它应该饿了，于是起身给它拿猫粮，它看到我提着猫粮袋就急迫地追了进来，仰着头喵喵喵地叫个不停，由于几天没回来了，它碗里的猫粮已被雨水打湿，我来不及给它洗碗，直接将猫粮倒在干净的地面上。它埋头狼吞虎咽，吃得那样急切，以至于整个小脑袋都在微微颤抖。我就蹲在一旁心疼地看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打扰它失而复得的进餐。

不久，它的孩子出生了。我从打扫楼道的阿姨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惊喜极了，立刻在附近展开搜寻。可无论我多么仔细，依旧一无所获。我只见过一次它叼着幼崽从我店门前飞窜而过，像一个严守秘密的信使，瞬间消失在楼道深处。直到今日，我仍不知道它把家安在哪个角落——它固执地为自己保留了一片我无法踏入的疆域，这让我有些失落，却也莫名地心生敬意。

一次供货商来给我上货，看到咖啡便逗起它来，我说：“这是流浪猫”，他立刻说“刚好我库房有老鼠，我带回去养吧”，我嘴上应着“好啊”，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揪了一下。我看着他伸手去抱咖啡，那句“它很温顺”卡在喉咙里，竟没能说出口。咖啡在他怀里出奇地乖巧，仿佛感知到命运的转向。而我站在一旁，脸上笑着，心里却已提前尝到了离别的空茫。他们开始上货，我把咖啡抱在怀里，它的身体很轻，很软，像一个温热的毛团，在我臂弯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发出满足的咕噜声。这声音像一把小锤，一下下敲着我的心。我就这样把它交出去了吗？交给一个未知的、我无法掌控的未来？库房会不会很冷？它会不会想逃回来，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一遍遍抚摸着它油亮的皮毛，这是我一勺勺猫粮、半杯杯牛奶喂出来的光泽啊。就在不舍即将决堤的刹那，我瞥见了货架角落那几个被咬破的火腿肠。一种熟悉的疲惫感漫上心头。是啊，我有我琐碎的江湖，它也该有一个，无需每日冒险的归宿。货上完了，他拍拍手上的灰，走过来，很自然地从我怀里接过了咖啡。我的手臂先是感到一轻，随即心里猛地一空。 整个过程快得容不得我反悔。他把它夹在臂弯里，像夹着一袋货，转身就走向了门外的货车。咖啡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叫一声，它只是从那个人的臂弯里，探出小小的脑袋，用那双我熟悉的、琥珀色的眼睛，安静地望着我，直到被抱上车，消失在车门后。

孩子们知道咖啡被抱走后，眼泪瞬间就在眼眶里打转，拽着我的衣角，带着哭腔一遍遍地问：“妈妈，为什么要把咖啡送人？我们去把它要回来好不好？”看着他们的眼泪，我送走咖啡时强装的镇定和理性，在那一刻几乎土崩瓦解。孩子们的难过，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心底那份不敢轻易表露的失落。原来，我们都还没有学会，如何好好地说再见。

后来，那个供货商每次来，都会和我聊聊它的近况。说咖啡非常温顺，她老公更是把它宠得像个孩子，甚至专门为它在阳台安置了一个柔软的猫窝。我听着，仿佛能看见它在那阳光下的窝里慵懒伸展的样子，心头那点最后的愧疚，终于“咔哒”一声，轻轻放下了。

原来，有些相遇，从一开始就指向了离别。而最好的离别，莫过于此——我不过是它流浪途中一个偶然避雨的屋檐，而它最终奔向的，是一个能为它永远遮风挡雨的家。

如今，当我收拾货架，或是喝到一半的牛奶时，偶尔还是会想起它。但我知道，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也正有人为它撕开猫粮的包装，为它的碗里添上清水。这么一想，连那偶尔吹进店里的风，都变得温柔了起来。直到那时，我才终于明白，我与它之间，完成的并非一次“施舍与收养”，而是一场关于“守护”与“成全”的双向奔赴。它守护了我一段日子的温暖，而我，最终成全了它一生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