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重怜今夕

知无不言

独坐书斋，忽觉窗纱里透进几分清寒。推窗而望，但见檐下的草叶上凝着一层白霜似的露水，在月下泛着泠泠清光。这才惊觉，原来已是寒露时节。《淮南子·天文训》有云：“秋分加十五日，斗指辛则寒露。”北斗七星的斗柄悄然转向辛位，在苍穹之上为四季更迭标注着刻度。元人吴澄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释曰：“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此刻庭院中的露水，确比白露时节更多了几分寒意。唐人戴察在《月夜梧桐叶上见寒露》中描绘的“萧疏桐叶上，月白露初团”的景象，此刻就在眼前。月光透过梧桐的疏叶，在露珠上折射出万千晶莹，仿佛天地间撒了一把碎玉。

忽闻天际传来雁鸣，抬眼见一行雁阵正掠月而过，这该是最后一批南飞的鸿雁了。《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称此候为“鸿雁来宾”，意思是说，这些晚到的雁群如同迟来的宾客。唐人元稹在《咏廿四气诗·寒露九月节》中有咏“万里雁随阳”，它告诉我们，雁群追随着温暖的阳光南飞而去，是如此这般地执着而坚韧。望着它们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不禁想起宋人范仲淹“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的词句，这些天地间的“游子”，是否也带着对北方的无尽眷恋？

最有趣的是古人对“雀入大水为蛤”的观察。《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是这么解释的：“雀，小鸟也，其类不一，此为黄雀。大水，海也，《国语》云：雀入大海为蛤。盖寒风严肃，多入于海。变之为蛤，此飞物化为潜物也。雀鸟因寒气肃杀而潜入大海，化身为蛤。”这当然不是最为科学的说法，却透着古人极有诗意的想象。想来古人观察到雀鸟匿迹、蛤蜊增多的现象，便用这样浪漫的联想来解释自然的奥秘。这种物候变化，何尝不是天地万物在寒来暑往中的智慧选择？

院中的菊花这几日开得正好，金灿灿地映着月色。《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此时“菊有黄华”，并特别指出菊花不同于其他花卉，独在阴气渐盛时开放。唐人王昌龄《斋心》诗中的“紫葛蔓黄花，娟娟寒露中”，写的大抵就是这般景致。晋人陶渊明那句“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的诗句，更将菊花的清雅与松树的苍劲并置，勾勒出寒露时节特有的风骨。元稹有说"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确是如此：菊花谢后，便将迎来真正的寒冬了。

寒露时节的习俗，总与这深秋的景致相得益彰 ，赏枫便是其一。唐人杜牧那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道尽了赏枫的雅趣。枫叶经霜而红，红得那般炽烈，仿佛要在凋零前做最后的绽放。明人刘侗、于奕正所著《帝京景物略》记载，京城人士每逢此时便往香山赏枫，携酒登高，极目骋怀。清人纳兰性德“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的词句，虽带着几分凄清，却也将秋叶的韵味写到了极致。

此时节食芝麻，是自古就有的养生之道。《神农本草经》说，芝麻能“补五内，益气力”，宋人苏轼在《服胡麻赋》中更赞其功效。古人深谙“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之理，寒露时节燥气当令，正宜食芝麻以润燥。明人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详细记载了芝麻的药用价值，这些古老的智慧，至今仍在滋养着我们的生活。

寒露食蟹，更是雅事一桩。李白在《月下独酌》中说“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将食蟹之乐写得淋漓尽致。此时的蟹最为肥美，佐以一壶菊花酒，便是秋日里最完满的享受。陶渊明在《饮酒》诗中所谓“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的诗句，说的正是酿制菊花酒的情景。《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时重阳节饮菊花酒已成风俗。想来古人在寒露时节围坐品蟹、把酒赏菊，该是何等的闲适又自在。

登高之俗，尤显寒露时节的特殊情致。王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千古名句，便是在重阳登高时所作。《荆楚岁时记》载“九月九日，四民并籍野饮宴”，可见此俗源远流长。唐人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中“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的描写，活画出古人登高时的洒脱情怀。

寒露时节，最易引人遐思。唐人白居易《池上》诗云：“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零。”这秋风寒露，总让人生出时光易逝的感慨。然张九龄《晨坐斋中偶而成咏》中“寒露洁秋空，遥山纷在瞩”的句子，又展现出秋日特有的明净高远。唐人刘沧《秋日望西阳》中“寒露满枝枝不胜”的叹息，与元稹“因知松柏志，冬夏色苍苍”的咏叹，恰成对照——一面是对生命易逝的感伤，一面是对坚韧品格的赞美。

寒露这个节气，像极了人生的某个阶段。收获已毕，寒冬将至，正是沉淀反思的时候。苏轼《赠刘景文》中“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的豁达，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胸襟，都是这个时节最好的精神滋养。

明人邱云霄赋诗曰，“露重怜今夕，秋深试薄寒”。或许，露重今夕，明朝又将凝结成霜。天地万物，就在这露与霜的交替中，完成着生命的轮回。由此而言，寒露教给我们的是，在渐深的寒意中，依然要保持内心的温暖；在繁华落尽时，更要珍惜生命的本真。这或许就是古人要在此时登高、赏菊、食蟹、饮酒的深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