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们选了草坪下首一片柔软的地界。这儿位置真好，左首是烂漫的菊展，右首是喧哗着快乐的游乐场，眼前呢，便是那袅袅飘香的小吃摊子了。秋风正巧，裹着清冽的菊香，一阵一阵地，直送到人脸上来。阿夏，我那能干的侄儿，还有爱人，手脚麻利地张罗起来。天幕支棱开了，小桌椅也安置妥帖了，吃食一样一样地铺开，竟摆得满满当当。那壶里的奶茶烧得正滚，咕嘟咕嘟地顶着壶盖，白蒙蒙的汽携着一股子醇厚温暖的奶香，和着菊的清芬，不由分说地往人肺腑里钻。上大班的小孙子，已是乐得不知如何是好，拖着小拖车，载着宝贝朵朵，绕着草地一圈一圈地跑。胖乎乎的小手指点着，一会儿要这个点心，一会儿要那透亮的红洋芋，嘴里喝着娃哈哈，那笑声迸出来，顶干净，顶清脆，真像是被山泉洗过了一般。我捧着一碗滚烫的奶茶，看阿夏笑语殷殷，不住地将肉呀、香肠呀、花馍呀递到各人面前，心里头便暧暧的，觉着一种异常的妥帖与安稳。这哪里是单单来看花的呢？这分明是借着花的名目，将我们那寻常日子里最觉着熨帖、最让人依恋的那一部分，原原本本地搬到了这片秋光底下罢了。生活的情趣，大约就藏在这“换了个地方耍坝子”的闲情里，朴素，却真叫人受用。</p> <p class="ql-block">喝足了，也吃饱了，我们才拍拍衣裳，悠悠然地踱进那菊花展区里去。这一看，可真真是“叹为观止”了。那唤作“七彩祥云”的，一株之上，竟真的绽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来，深深浅浅的，仿佛是谁家淘气的仙子，将雨后天边那道虹桥悄悄揉碎了，又耐着性子，一片一片，细细地缀到了每一瓣舒展的花尖上。再看那同一桩老根，竟能迸出不同颜色、不同姿态的菊朵；有的花瓣舒卷流连，如天际闲云，有的却丝丝垂落，又在末梢俏皮地一卷，蜷曲如龙探爪，它们挤挤挨挨的，争奇斗艳，各不相让。至于那些用菊花精心扎制成的鹿、牛、孔雀，更是灵巧生动，眼眸里仿佛都含着光彩，下一刻就要从这缤纷的花丛里跃然而出似的。我怔怔地站在那儿，心里不由得暗暗叹服，这侍弄花草的园丁，该是怀了怎样一副巧思，又付出了怎样一份韧性的耐心，才能向这沉默的草木，索要下如此匪夷所思、动人心魄的美丽来。</p> <p class="ql-block">然而，这园子里最生动、最教人移不开眼的景致，却还不是这些静默着的菊。是她们——那些穿着艳丽衣裳的大妈们。她们总是三五十成群，像一团团流动的、饱满的彩色云朵，热热闹闹地飘到哪里，哪里便霎时亮堂、鲜活了起来。她们或穿着一袭袭长长的、颜色灼目的纱裙，红的像火，紫的如霞；或披着飘飘举举的纱巾，金黄的，宝蓝的，在带着凉意的秋风里飞扬。她们围绕着每一处精心设计的菊景，不停地变换着姿态，脸上那欢喜，是毫不掩饰的，灿烂得像盛放的菊，却又比菊更多了几分热切。她们的笑声，爽朗亮烈，富有穿透力，一阵一阵地漾开，竟让人觉得比这秋日午后的阳光还要暖和几分。</p> <p class="ql-block">起初，我只觉着她们美，美得有些热烈，有些天真，甚至美得有些不那么“真实”，像是从年画里，或是哪出热闹的戏文里走出来的人物。但看着看着，倚着栏杆出了会神，这感觉便悄悄地变了。我的侄儿，一个三十多岁的沉稳汉子，在一旁轻轻地说：“这些可爱的大妈们，基本都是年轻时把青春热血奉献给了工作，为建设祖国添砖加瓦，然后又奉献给了家庭和孩子，孙子。临近古稀，才想到让自己再美丽一回，再青春一回。应该理解的。”</p> <p class="ql-block">他这话，说得平实，却像一把温润的钥匙，蓦地打开了我心中那把沉沉的锁。是啊，挺欣慰的，这一片她们点缀其间的绚烂秋色，于她们而言，何尝不是一场迟来的、轰轰烈烈的春天？那飞扬的纱巾，飘飘举举的，或许正裹着她们年轻时未能尽情起舞的梦想；那明媚得毫无保留的笑颜，或许正补偿着往昔岁月里太多的隐忍与操劳。她们的美，哪里是“失真”呢？这分明是一种最真实、最本真的生命的舒张呵。她们是将自己，也开成了这园子里最自由、最奔放、最无所顾忌的一种花了。想到这里，再抬眼看她们，只觉得那每一道舒展的笑纹里，都藏着岁月的故事，那每一种不管不顾的鲜艳里，都透着生命不甘沉寂的、韧韧的力道。她们太可爱了，可爱得让人心生敬意。再过几年，我大约，也是要步入她们的行列里去了罢。</p> <p class="ql-block">天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竟有细细的雨丝飘下，凉飕飕的，点在脸上。我们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行装，准备归去。阿夏抱着已是昏昏欲睡的小孙子，脸上带着一丝操劳后的疲倦，但更满是一种充盈的、满足的安宁。远处，灯光熹微中，仍有大妈的歌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是她们那个年代的、熟悉的调子，在雨丝里显得有些悠远，又有些执拗。</p> <p class="ql-block">我忽然觉得，这鲁家滩的秋日，竟是一个完整的、关于美的轮回了。阿夏将日子过成了诗，在柴米油盐的烟火气里，精心经营着眼前的、具体的幸福；大妈们将生命燃成了霞，在秋光夕照里，热烈地追寻着青春的旧梦；而那满园的菊花，则静默地、磅礴地展示着自然与人工合力创造的、惊心动魄的奇迹。她们，它们，交织在一起，喧哗与静默，短暂与永恒，都是这纷扰人间，顶值得珍重的好景致。</p> <p class="ql-block">这向上的一日，这人间烟火的確幸，暖暖地揣在怀里，怕是足以慰藉往后许久的寻常时光了。</p> <p class="ql-block">下面，分享部分菊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