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红坭村的灰鹅</p><p class="ql-block"> 我们红坭的鹅,是灰的。</p><p class="ql-block"> 这灰色,不是天上那种铅灰的、沉着脸的云色,而是从我们这红坭地里长出来的颜色。小时候在泥地里打滚,那刚被春雨濡湿的泥土,便是这种暖融融的、厚墩墩的灰褐。鹅们一身这样的毛色,走在田埂上,踱在池塘边,便像是这土地自己生出的、会走动的精灵,一点也不显得突兀。它们若是静静地卧着,便仿佛成了田埂的一部分,或是水边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p><p class="ql-block"> 它们的颈子也是灰的,只是那灰色更深些,泛着一种熟缎子似的、滑溜溜的光。昂起头来,“嘎哦”一声叫,那声音也不像书上写的鹤唳那般清越,倒是沉沉的、沙沙的,带着一股子泥土的腥气与草根的韧劲儿,像是一把湿漉漉的谷糠撒在了石板上。这声音,我们是从小听到大的,是黄昏时村庄的呼吸,是清晨里比鸡鸣还要准时的号子。</p><p class="ql-block"> 村子靠着这红坭的馈赠,日子也像这鹅的毛色一样,变得丰厚起来。后山的油茶林,是祖辈传下来的基业,深秋时节,满树茶果由青转褐,炸开的籽仁乌亮亮的,能榨出金黄的茶油,那是我们红坭的“软黄金”。近几年,又新辟了咖啡园,那些外来的苗子,竟也服了我们这儿的水土,纤弱的枝叶在坡地上舒展开,给这红灰的底色里,添了一抹异域的、青涩的绿意。</p><p class="ql-block"> 自然,还有那些灰鹅。它们如今不再只是零零散散地养在房前屋后了。村东头那片坡地,建起了整齐的棚舍。成千上百的灰鹅聚在那里,那景象,是颇为壮观的。它们汇成一片灰蒙蒙的、流动的云。那叫声也汇成了一片,不再是单个的、透着闲适的吟唱,而成了一股轰轰然的、生气勃勃的喧嚣。走近了看,能听见它们那宽大的、橘红色的脚掌,踏在略微潮湿的泥地上,发出“扑嗒、扑嗒”的声响,沉稳而有力,像是无数面小鼓,在为我们红坭的日子敲着紧密的鼓点。</p><p class="ql-block"> 我有时会蹲在塘埂上,看着它们。看它们笨拙又固执地用扁阔的喙,在泥水里探寻,搅起一圈圈浑浊的涟漪。它们不像白鹅那样,带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我们这儿的灰鹅,浑身都透着一股子过日子的实在。它们的羽色沾了泥水,也不显得脏,反倒更润泽了;它们的叫声混着土音,也不觉得吵,反倒更亲切了。</p><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时,放养的鹅群该归棚了。它们排着不算整齐的队伍,摇摇晃晃地,从田埂上,从水塘边走来。那片灰色的队伍,缓缓地移动在同样灰扑扑的村路上,融在四起的炊烟里。那景象,看久了,心里头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安稳。这油茶的沉郁,咖啡的新绿,与这灰鹅的喧嚣,都在这红坭的底色上,交织着,生长着。这便是我们的红坭村了,它不再只是画里的静物,而是一首用乡音唱出的、有些粗粝却无比厚实的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