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寒露的雨,是带着骨头缝里的凉来的。昨夜从天际扯出第一缕雨丝时,老根还在灶屋搓草绳,檐角的铁马被风敲得叮当响,他抬头望了望墨黑的天,烟袋锅子在灶台上磕出火星:“要下透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雨果然下透了。今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天地间只剩一片灰蒙蒙的雨幕,田埂上的野草被浇得蔫头耷脑,往日里泛着土黄的田垄,此刻泡成了深褐色的泥浆。老根裹紧了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把裤脚挽到膝盖,露出皴裂如老树皮的小腿,踩着没踝的泥水往田里去。胶鞋陷在泥里,每拔一步都要带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像是土地在低声叹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田里已经有了人影。二柱蹲在田埂边,正把装麦种的布袋往背上捆,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进沾满泥浆的衣襟里。“根叔,这雨下得邪乎,土太湿,种子怕出不了芽。”他的声音裹在雨里,听着有些发闷。老根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田土,湿泥顺着指缝往下滑,攥在手里能挤出清水来。“不出也得种,节气不等人。”他从怀里摸出烟袋,想点上,却被雨丝打湿了烟丝,只能又塞回兜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田里,弯腰把麦种撒进翻好的土沟里。雨水打在背上,很快就渗进了衣服,贴在皮肤上,凉得人直打哆嗦。老根的腰早就不行了,年轻时在城里工地扛钢筋伤了腰,这些年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身,此刻弯腰撒种,每动一下,腰就像被针扎似的疼,额头上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流,模糊了视线。他抬手抹了把脸,摸到满脸的沟壑,像是这田里纵横交错的田垄,刻着一辈子的辛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今年麦子能卖多少钱一斤?”二柱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盼。老根顿了顿,撒种的手慢了下来。去年这个时候,麦子收购价八毛五一斤,除去种子、化肥、农药的钱,一亩地忙活大半年,也就剩个三百来块。今年听说粮价又要降,具体多少还没个准信,但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谁知道呢,能卖多少是多少。”他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家里的账本他记得清楚:老婆子的降压药一个月要六十块,孙子在镇上读初中,学费杂费一学期一千二,还有化肥钱、农药钱,桩桩件件都要花钱。去年秋收后,他跟着村里的包工队去城里盖楼,一天能挣两百块,本想着干到年底能攒点钱,可没干三个月,工地就停工了,说是开发商没钱了,工资拖了大半年都没给。今年开春后,他又去城里找活,可到处都是停工的工地,招工的牌子少得可怜,转悠了半个月,也没找到一份活计,最后只能灰头土脸地回了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城里的活不好找了。”二柱叹了口气,“我表弟在东莞的电子厂,去年还能月月发工资,今年听说裁了一半人,他也回来了,现在在家闲着没事干。”老根点点头,心里一阵发堵。村里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少,年轻时靠种地糊口,后来进城打工补贴家用,如今种地不挣钱,打工没门路,只能守着这几亩薄田,在风雨里苦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雨还在下,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田里的泥浆越来越深,胶鞋上裹满了泥,重得像灌了铅。老根直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望向远处的村庄。雨雾中的村庄静悄悄的,只有几缕炊烟在雨里散不开,像是困在笼中的鸟。他想起年轻时,村里的田地还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每到播种的季节,田埂上满是欢声笑语,如今却只剩他们这些老弱妇孺,守着这片日渐荒芜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根叔,歇会儿吧。”二柱也直起了身,脸色有些发白。两人走到田埂边,坐在湿漉漉的草垛上,从怀里摸出干粮——两个凉透了的玉米饼子,就着雨水往下咽。玉米饼子是老婆子昨天晚上做的,放了些玉米面和红薯面,咬在嘴里干巴巴的,剌得嗓子疼。老根咬了一口,想起孙子上次打电话说想吃肉,心里一阵发酸。孙子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几次正经的红烧肉,每次都是过年过节,才能割上几斤肉,给孙子解解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要是麦子能卖上一块五一斤就好了。”二柱突然说,眼睛里闪着一丝光亮。老根笑了笑,没说话。一块五一斤,那是十年前的价格了。这些年,化肥涨了价,农药涨了价,种子涨了价,唯独粮食的价格,像钉在案板上的钉子,纹丝不动,甚至还一年比一年低。他们就像地里的野草,在风雨里拼命生长,却始终逃不过被碾压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歇了没一会儿,两人又走进田里。雨丝越来越密,打在脸上生疼。老根的手已经冻得僵硬,撒种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看着手里的麦种,一粒粒饱满圆润,像是藏着来年的希望。可这希望,就像这雨雾中的村庄,模糊不清,遥不可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暗了下来。田里的麦种终于撒完了,两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泥浆裹着胶鞋,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老根回头望了望田里,黑乎乎的一片,只能隐约看到刚撒下的麦种在泥浆里若隐若现。他不知道这些种子能不能发芽,能不能长成绿油油的麦苗,能不能在明年夏天结出饱满的麦穗。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种下它们,就像他的父辈、祖辈一样,在这片土地上,年复一年地播种着希望,哪怕希望渺茫,哪怕看不到出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回到家时,老婆子已经做好了晚饭,一锅玉米糊糊,一碟咸菜。老根坐在灶屋的小板凳上,脱掉湿透的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子,身上的旧伤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老婆子递过一件干衣服,叹了口气:“这么大的雨,你就不能等明天再去种?”老根接过衣服,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玉米糊糊。玉米糊糊很稀,没什么味道,可他还是喝了两大碗,像是要把身体里的寒气都驱散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吃完饭,老根坐在炕边,点燃了烟袋锅子。烟丝的味道在屋里弥漫开来,混合着雨水的湿气,有些呛人。他望着窗外的雨,听着雨点打在窗棂上的声音,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他想起自己这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几十年,却还是没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他想起村里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有的发了财,在城里买了房,再也没回来过;有的像他一样,在城里混不下去,又回到了村里,守着几亩薄田,在贫困里挣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是永远都下不完。老根掐灭了烟袋锅子,躺到炕上。炕是凉的,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田里的景象,那些刚撒下的麦种在泥浆里沉睡,等待着春天的唤醒。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种几年地,不知道明年的粮价会不会涨,不知道进城打工的机会会不会多起来。他只知道,明天早上,天一亮,他还会去田里,看看那些麦种,看看这片土地,看看自己种下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夜渐渐深了,雨还在不停地下着。老根在朦胧中睡去,梦里,他看到田里的麦子长得绿油油的,一望无际,风吹过,麦浪翻滚,像是金色的海洋。他和老婆子、孙子站在田埂上,笑着,闹着,手里捧着饱满的麦穗,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可就在这时,一阵狂风袭来,麦浪瞬间被吹散,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还有他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风雨里,望着空荡荡的田野,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老根的心。这寒露的雨,凉了土地,凉了身体,也凉了那颗播种希望的心。可他知道,明天,他还会像今天一样,走进田里,在湿漉漉的泥土里,种下那些带着希望的种子,哪怕希望渺茫,哪怕看不到出路,哪怕这希望,最终只是一场空。因为他是农民,是这片土地的儿子,他的根在这里,他的希望,也在这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