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去冉庄的路,是S335县道。路是柏油路,平坦得很,倒教人有些意外。路两旁是无际的玉米地,收获过的与尚未收获的混杂着,枯黄与残绿交织,在迷蒙的雨里,别有一种辽阔而萧瑟的秋意。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一片白亮亮的水花,倒像是在这沉静的天地间,划开了一道活泼的痕。</p> <p class="ql-block"> 冉庄是安静的。若非那些刻意保留下来的废墟与指示牌,它看上去与华北平原上任何一个寻常的村落并无不同。灰扑扑的砖墙,光秃秃的槐树,一切都沉默着。我请了一位导游,是位四十来岁的妇人,言语是职业性的熟练,却也失了些许温度。这原也怪不得她,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于她,怕是早已成了日复一日的寻常叙说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地道的入口,藏在一处寻常屋舍的炕面之下。这本身便带给我一种奇异的感受——最安稳的休憩之所,竟连着最危险的斗争之路。俯身下去,一股混杂着泥土腥味与岁月沉味的、凉飕飕的空气,立刻包裹了我。洞内极窄,高不及一米,宽亦仅容一人。我这般身形,也需弯下腰去,方能前行。方才地面上秋雨的微凉,此刻已被一种黏稠的、无处不在的闷所取代。</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前面只有一条甬道,被几盏昏黄的灯勉强照着,向着无边的黑暗里延伸。两壁是赤裸的、凹凸不平的土墙,手触上去,能感到一种粗砺的坚实。导游的声音在前方空洞地响着,指点着何处是指挥室,何处是储粮洞,何处又是迷惑敌人的“翻眼”。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艰难移动的双脚,膝盖处已开始传来酸胀的抗议。呼吸也不自觉地急促起来,并非因为劳累,而是这逼仄的空间施加于精神的无形压力。在这里,人仿佛被大地吞没了,与外面的光风霁月彻底隔绝。一种莫名的紧张与恐惧,像土壁上的湿气,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p> <p class="ql-block"> 也不知这样弯腰走了多久,或许只是短短百米,却感觉漫长得没有尽头。直到攀上一处陡峭的“二层楼”,人才得以直起身子。那所谓二层,也不过是略高敞些的一个土洞,摆着一张桌子,几只小板凳。我站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一个溺水之人终于将头探出了水面。方才那不到十分钟的弯腰前行,已让我倍感压抑,像是做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可当年的人们,却要在这里面储备一周的口粮,进行生死的周旋与战斗。我所体验的,不过是他们真实境遇的一个安全而无害的影子,却已如此不堪。许多事,不去亲身体验,终究是隔了一层想象,轻飘飘的,没有分量。</p> <p class="ql-block"> 导游领我从一户人家的炕面上钻出,重见天光的那一刻,竟有再世为人的恍惚。</p><p class="ql-block"> 门外细雨依旧,落在脸上,清冷而真实。我婉拒了再试一程的提议,那种地底的体验,一次便已足够刻骨</p> <p class="ql-block"> 归途上,窗外的原野依旧平旷,雨丝依旧温柔。我的心境,却与来时大不相同了。</p><p class="ql-block"> 这无险可守的干里沃野,曾几何时,它的平安是由地底无数个这般逼仄、艰难的呼吸所换来的。我们这代人,生于承平之世,一颗心被岁月静好温养得近乎脆弱,些许风雨,便以为是了不得的磨难。或许,真该常到这地底下来,听听这历史的呼吸。它沉重,却有力;它压抑,却锻造坚韧。往后的余生,风雨难测,既要能安然享受阳光,也要能在地底穿行时,保有那一口不屈的、向着光的气。这,怕是这片沉默土地,予我最为珍贵的启示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