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二、让位2-2</p><p class="ql-block">“德旺,”李遵顼在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将那方尚带着体温的玉玺,郑重地递到李德旺手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愧疚与酸楚,“父皇……无能,治国无方,御敌无策,把这……这千疮百孔的江山,留给了你。委屈你了……孩子。”</p><p class="ql-block">李德旺双手接过那方沉甸甸的玉玺,入手是刺骨的冰凉,那寒意仿佛能直透心扉。他摇了摇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平静的笑容,尽管那笑容看起来无比苦涩:“父皇言重了。能为大夏尽一份力,为李氏宗族担一份责,是儿臣……是儿臣的本分。”</p><p class="ql-block">大典结束,君臣回到宫中。</p><p class="ql-block">李遵顼面露一丝喜悦,他轻轻拍了拍李德旺的肩头,眼中不由自主地淌下两行泪水。</p><p class="ql-block">登基大典举办得极其仓促简陋。没有钟鼓齐鸣的盛大仪仗,没有万民朝拜的喧哗热闹,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合体的新龙袍。李德旺穿上的,是临时寻来的、先帝早年的一件旧袍,略显宽大,更衬得他身形清瘦。在寥寥几位重臣的注视下,他一步步走上丹陛,走到那尊他曾无比敬畏、如今却不得不坐上去的龙椅前。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转过身,目光越过跪伏的臣子,投向大殿之外。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只是在遥远的天际线处,云层似乎薄了一些,透出了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的光亮。</p><p class="ql-block">“传朕旨意,”李德旺开口了,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属于年轻人的青涩,却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帝王应有的沉稳与威仪,“其一,即日起,暂停宫内一切非必要奢靡用度,节省所有金银、粮草,优先供应守城将士;其二,遴选能言善辩、熟知蒙古事务之臣,即刻作为使者,前往蒙古军营,商谈议和之事,务求暂缓其兵锋;其三,令城外百姓,尽速迁入内城妥善安置,派兵于要道接应保护,绝不可让蒙古游骑伤我子民一人!”</p><p class="ql-block">高良惠连忙躬身,声音洪亮了许多,带着一丝新朝伊始的干劲:“臣遵旨!即刻去办!”</p><p class="ql-block">嵬名令公也上前一步,甲胄叶片铿锵作响,抱拳道:“新帝放心!臣等定当死守兴庆府四门,人在城在!绝不让蒙古鞑子轻易踏入一步!”</p><p class="ql-block">一道道旨意迅速拟就、发出,原本因皇位更迭而略显混乱、惶惑的朝堂,仿佛被注入了新的主心骨,开始艰难却有效地重新运转起来。李德旺这才缓缓转身,走到那宽大、冰冷的龙椅前,撩起略显冗长的袍摆,坐了下去。坚硬的椅面硌得他有些不适应,那冰冷的触感透过层层衣物传来,让他脊背不由自主地僵直——但他坐得笔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沉浸在经史子集、不问世事纷扰的二皇子了,他是大夏国新的皇帝,是兴庆府内外所有军民,在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这片土地上最后的指望。</p><p class="ql-block">几乎就在他坐定的同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一名内侍顾不得礼仪,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入殿中,声音带着惊恐的尖利:“陛下!陛下!蒙古……蒙古人的使者到了!就在宫门外,声称要立刻面见大夏之主!”</p><p class="ql-block">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李德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又迅速舒展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大殿中冰冷的空气和沉重的责任一同吸入肺中,然后沉声开口,声音已然稳定下来:“宣他进来。”</p><p class="ql-block">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在龙椅上显得更庄重一些,目光变得锐利而冷静,直视着殿门方向:“朕,正要听听,他成吉思汗,究竟想要从我大夏,拿走什么。”</p><p class="ql-block">沉重的殿门被再次推开,一股混合着马革、风雪和腥膻气的寒意猛地灌入。一名身材魁梧、穿着厚重脏污皮袍的蒙古使者,在一队宫廷侍卫警惕的注视下,大步踏入殿内。他目光倨傲地扫过殿中陈设,最后落在龙椅上的李德旺身上,既不行礼,也不问候,只是用生硬的党项语,夹杂着蒙古口音,高声说道:“我主大汗有令!尔等听着:若愿称臣,每年需纳贡白银十万两,粮食五十万石,战马三千匹,骆驼五百峰!另,需遣一亲子,入我蒙古为质!如此,我军便可暂退。如若不然……” 他冷哼一声,手按在腰间的弯刀刀柄上,“三日之后,必踏平你这兴庆府,鸡犬不留!”</p><p class="ql-block">殿内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嵬名令公额角青筋暴起,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怒目圆睁,几乎要立刻拔剑上前,却被李德旺一个冷静而严厉的眼神制止了。</p><p class="ql-block">李德旺面无表情地听完那苛刻至极的条件,缓缓伸出手。内侍连忙从蒙古使者手中接过那封以蒙古文和汉文写就的“国书”,呈递到他面前。他展开信纸,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称臣、纳贡、质子,每一条都像是在大夏国的尊严上狠狠剜下一块肉,每一条都流淌着屈辱的血液。他的手指在粗糙的信纸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冰凉。</p><p class="ql-block">但他不能拒绝。理智如同冰水,浇熄了胸中翻腾的怒火。他很清楚,以兴庆府目前不足三万的疲弱守军,以及仅够十日之用的存粮,若断然拒绝,三日之后,蒙古铁骑破城而入,届时,别说这些屈辱的条件,就连宗庙、百姓,乃至党项一族的文化火种,都将彻底湮灭在血与火之中。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这个道理,他懂。</p><p class="ql-block">“使者远道而来,风雪兼程,辛苦了。”李德旺缓缓开口,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淡然,“贵大汗所提之条件,朕……准了。”</p><p class="ql-block">那蒙古使者显然没料到这位看似文弱的新皇帝会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轻蔑与得意的冷笑:“新夏主倒是个明白人,懂得审时度势。我主大汗说了,只要你们信守承诺,按时缴纳贡品,送出质子,我军自然不会为难尔等。”</p><p class="ql-block">“且慢,”李德旺打断了他转身欲走的动作,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既已应允尔等条件,尔等也需守信。自今日起,至盟约正式签署、首批贡物送出之前,蒙古大军须停止一切攻城之举,不得再伤害、掳掠我大夏任何一名百姓,不得毁我农田屋舍。若你们应允此事,明日朕便遣丞相亲自将盟约与部分贡品送至贵军大营。若尔等背约……”</p><p class="ql-block">他顿了顿,目光如两道冷电,直射向那傲慢的使者,一字一句道:“即便我大夏只剩一兵一卒,即便朕亲自提剑上阵,也必与尔等周旋到底,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届时,尔等得到的,只会是一座焦土废墟,和西夏人永世不解的仇恨!使者,你可听明白了?”</p><p class="ql-block">蒙古使者被这突如其来的、蕴含着决死意志的气势所慑,脸上的得意之色收敛了几分,他打量了一下龙椅上那个看似单薄却目光坚定的年轻皇帝,又看了看殿内那些虽然悲愤却同样眼神决绝的西夏大臣,终于稍稍收敛了倨傲,生硬地回道:“你的话,我会带回给我主大汗。只要你们守诺,我们蒙古人,自然也讲信用。” 说完,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依旧未曾行礼。</p><p class="ql-block">看着那嚣张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嵬名令公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跨前一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陛下!怎能……怎能如此轻易就答应他们?!这……这条件何其苛刻!何其屈辱!这让我等武将,日后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p><p class="ql-block">“屈辱?”李德旺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泛起一丝无比苦涩的笑意,他站起身,走到那扇可以望见部分城郭的殿窗前,望着外面被积雪覆盖的、一片素缟的世界,“嵬名令公,朕何尝不知这是奇耻大辱?朕此刻心中之痛,未必比诸位将军轻上分毫。”</p><p class="ql-block">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可如今,兴庆府兵力几何?粮草尚能支撑几日?若不答应,三日之后,便是城破人亡,玉石俱焚之局。届时,这满城百姓待如何?宫中宗室待如何?贺兰山下的列祖列宗陵寝又待如何?与其争一时之意气,换来彻底的毁灭,不如……先忍下这剜心之痛,保住黎民,存续国脉,以图……将来。”</p><p class="ql-block">他转过身,目光掠过殿中每一位大臣的脸,最后落在远处那条被冰雪覆盖、蜿蜒如带的黄河方向,声音里重新注入了一丝坚不可摧的信念:“今日之辱,朕与诸位爱卿,一同铭记于心,刻于骨上。待他日,若天不亡我大夏,使我等得以休养生息,兵强马壮,定要……秣马厉兵,整军经武,让蒙古人,连本带利地还回来!”</p><p class="ql-block">高良惠看着新帝那尚显单薄却仿佛能扛起山岳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由衷的欣慰与敬佩。他忽然觉得,或许先帝的禅位,并非完全是绝望之举。这位看似温和、一度被质疑缺乏魄力的新君,在危难时刻所展现出的这种忍辱负重的韧性、冷静理智的判断以及深埋于心的复仇火种,或许正是此刻濒临绝境的大夏,最需要、也最珍贵的品质。</p><p class="ql-block">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已变得细碎零星,几乎要停了。持续多日的阴云似乎终于裂开了一些缝隙,几缕微弱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洒在兴庆府覆雪的宫墙殿顶上,给那片冰冷死寂的洁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近乎虚幻的暖金色。李德旺站在窗前,久久没有移动。他知道,这短暂的“和平”是用巨大的代价换来的,接下来的日子,将无比艰难——要筹集那巨额的银两和粮食,要安抚因议和而群情激愤的军中将士,要防备蒙古人随时可能出现的背信弃义,要稳定内部可能出现的分裂与动荡……千头万绪,如山压来。</p><p class="ql-block">但他没有退路。从他接过那方玉玺,说出“愿继位”三个字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斩断了所有退路。</p><p class="ql-block">他想起兄长李德任,此刻或许正在城防处,带着他的东宫亲兵,协助守城,用另一种方式践行着他的刚烈;他想起父亲李遵顼,此刻应该已在迁往西园离宫的路上,望着这片他未能守护好的江山,心中该是何等的萧索与愧疚;他更想起那些正从城外惶恐涌入内城的百姓,他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将最后的生存希望,寄托于这座都城,寄托于他这个新即位的皇帝。</p><p class="ql-block">这些人,这些目光,都是他必须扛起的责任,是他不能倒下的理由。</p><p class="ql-block">“丞相,”李德旺转过身,面容已恢复了帝王的沉静,他对高良惠吩咐道,“明日,由你亲自持盟约与首批贡品,前往蒙古大营。务必与蒙古主将当面陈情,重申朕之要求:和议期间,不得再动刀兵,不得伤我百姓。态度要不卑不亢,既要让他们看到我大夏求和的诚意,也要让他们明白,我大夏……尚有宁为玉碎之决心!”</p><p class="ql-block">“老臣……遵旨!”高良惠深深躬身,声音铿锵,带着托付生死的郑重。</p><p class="ql-block">李德旺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依旧面带愤懑的嵬名令公:“嵬名令公,城防之重任,朕便全权交托于你了。即刻起,加强四门及各处要害守卫,增派巡逻斥候,严密监视蒙古大军一举一动。同时,要尽力安抚将士情绪,告诉他们,朕……理解他们的愤怒,但请他们为了城中父母妻儿,暂且忍耐。有任何异动,无论大小,立刻禀报!”</p><p class="ql-block">“臣……遵旨!”嵬名令公抱拳领命,虽然脸色依旧沉郁,但眼神中已多了几分服从与决然。</p><p class="ql-block">待主要臣子领命散去,各自忙碌,空旷的大庆殿内,再次只剩下李德旺一人。他缓缓走回那尊龙椅前,再次坐了下去。这一次,那冰冷的触感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这权力之位一同降临的、沉甸甸的、融入骨血的责任感。他伸出手,细致地抚摸着椅背上每一道精致的龙纹雕刻,指尖划过龙鳞、龙爪、龙睛,仿佛在与历代先帝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一场关于江山社稷、关于生死存亡的沉重交流。</p><p class="ql-block">“列祖列宗在上,”李德旺在心中默默地、无比虔诚地祝祷着,“不肖子孙李德旺,今日于国家危难之际,勉承大统,继皇帝位。德旺自知才疏学浅,德薄能鲜,然国难当头,不敢惜身。今暂忍屈辱,以求存续。德旺在此立誓,自今日起,定当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以保全我大夏社稷为念,以守护我党项黎民为责!纵是刀山火海,亦一往无前;纵是千古骂名,亦一肩担之!唯愿列祖列宗英灵庇佑,助我大夏,度过此劫,重见天日!”</p><p class="ql-block">殿外,云层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阳光终于挣脱了束缚,大片地洒落下来,驱散了连日笼罩的阴霾,将积雪映照得耀眼夺目。宫墙之外,隐约传来了百姓们得知和议消息后,那混杂着庆幸、茫然与一丝希望的嘈杂人声,还有孩童们因雪霁而重新响起的、清脆却遥远的嬉笑声。这些声音,微弱地传入殿中,像一股虽然细小却持续不断的暖流,缓缓淌过他因沉重责任而冰冷紧绷的心田,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与力量。</p><p class="ql-block">只要百姓还在,只要兴庆府还在,只要党项人的血脉与文化还在延续,那么大夏,就还没有亡,就还有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等待转机的希望。</p><p class="ql-block">李德旺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这混合着雪后清寒与微弱希望的气息深深吸入肺腑,然后,他握紧了拳头,目光穿透大殿的朱门,无比坚定地望向远方——那里,是蒙古大军如乌云般屯驻的方向,是充满了未知与凶险的未来,也是他,大夏新帝李德旺,必须带领他的国家和人民,艰难前行、誓要夺回尊严的方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