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

雅琪万理

寒露，是秋在今日8时40分57秒正式进入寒露节气，此时太阳到达黄经195°，标志着深秋来临‌。

寒露，是秋在今日落笔写下的一封家书。它不用雨，不用雪，只用极轻极细的晶珠，在京城皇家园林的琉璃上、在京郊长沟的皇家御稻稻芒上、在南长河柳叶的锋棱上，悄悄磨亮一寸冷银。

早起到门前绿道的池塘边，轻摇一棵小树，便听见“啪”、“啪”的轻响——那是寒露落水，像一枚枚被岁月磨薄的玉玦，碎成看不见的星屑。

寒露时冷空气活跃，昼夜温差显著增大，露水因寒冷将凝为霜，气温较白露更低‌。

‌白露亦分三候‌：一候鸿雁来宾（鸿雁南迁），二候雀入大水为蛤（鸟雀减少），三候菊有黄华（菊花盛开）‌。

我循着杜牧的《山行》，去寻一片“霜叶红于二月花”，寒露却把路让给了更高更远的云。

爬山虎、火炬树在西山崖畔举起千掌，每一掌都托着几粒寒露，像托着一盏无人来饮的琥珀酒。风过时，万盏齐倾，“叮”的一声，仿佛把整座西山都敲成一座透明的铜磬。

我伸手，接住其中一滴。

它先在我掌纹里画出一条极细的银线，再慢慢缩成一粒冷冽的针，轻轻抵住脉搏，我惊奇发现连一滴寒露也懂得把秋意按进人的血液。

路过陈家沟村，见一老妇在檐下缝寒衣。针尾拴着一缕晨光，抽得极长、极白，像从李白“长安一片月”里抽出的那一条。

她脚边，一只黄犬蜷成句号，尾巴偶尔扫过地上的露水，便扫出一片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湿地。

我站在篱外，听见针尖穿过布帛的“嗤、嗤”的声响，似谁在翻一本极薄的历书，每翻一页，就像南飞大雁扇动一次臂膀发出的声音。

西山脚下南马场水库的苇花已白，白得近乎无情，像苏轼在《赤壁赋》里遗落的“白露横江”。

水波不兴，却有一层更细更轻的皱纹，被风轻轻铺满水库的水面。那是寒露在书法，写一横，藏一竖，画一撇，留一捺，把“逝者如斯”四个字拆成无数透明的偏旁笔画，让游人山客去猜。

我蹲下来，把指尖放进水里。感觉冰冷，像摸到一块被时间磨薄的玉。玉的背后，是在通往大海的路上在悄悄打更，“咚、咚……”一声给屈原，一声给李白，再一声，给所有在水边把故乡揉进诗里的人，我也有幸得到了。

小贩在路边支起铁锅，炒北京怀柔油栗。铁铲与沙子互相摩擦，糖水与栗子在热烈中渗透升华，爆出焦甜的香。

我扫码买了一袋，捧在手里，闻香、取暖，像捧住一座移动暖和的香炉。

剥开壳，露出金黄的仁，咬一口，甜里带着软软的糯，像把唐·岑参的诗句“故园东望路漫漫”嚼碎，再慢慢咽回胸腔。

清晨，露水更重，寒露更凉。我回家到案前，独出心裁地点亮一支烛。烛泪滚下来，与窗外的寒露隔窗相视，

一个滚烫，一个冰凉，却都是或相似一滴露珠。它们互相凝视，像两个朝代的人，隔着一层薄薄的史页。

我伸手，在雾气凝结的玻璃上写下“寒露”二字。

指尖刚离开，字迹便迅速坍缩，变成一条水流，顺着玻璃缓缓下滑。感觉那水流上漂着杜甫的茅屋，柳永的蝉声，李清照的黄花，纳兰性德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它们不靠岸停留，也不逆流而上，只在冷白的光影里，安静地漂向黎明。

这时我忽然感觉，自己也被漂在其中。所有的漂流童年、下乡岁月、工作调动、曲折成功、美篇创作、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骑行……都被这一滴寒露轻轻含住，化成一粒看不见的尘埃，沿着玻璃的垂直，向下滑，滑到窗棂的裂缝处，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我想它们是与那里一线更冷的风汇聚，让风传递出上一封里头只有一个“咚”字的信。那是自己的心跳，被露水放大，敲在晨的铜锣上。

锣声极轻，却足以把整个秋天敲成两瓣：一瓣是“天地玄黄”，寄给古人，去覆霜；一瓣是“宇宙洪荒”，留给此刻，来覆我。

于是，我把自己也当成一张极薄的纸，铺在桌面上，让寒露当墨，让心跳当笔，写几个字，不写“但愿人长久”，也不写“每逢佳节倍思亲”，

只写：“露今晨白，月故乡明。我已把一生的秋，折成一枚小小的枫叶，贴在窗上，等风，也等你。”

写罢，我又丢弃，把“秋深矣”三个字留下来了。它不是我一声极轻的叹息，而是准备迎接冬的沉默。

寒露，它让枫叶红得更烈，让晨雾白得更净，让秋收黄的灿烂。它不是落幕，而是悄悄掀起新的一幕：让万物在静默中腾出位置，把舞台交给更辽阔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