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沉香的美篇——腾冲印象

岁月沉香

腾冲印象

车马劳顿的尘嚣，在那一道城门似的山口下，便全然隔断了。七月初入腾冲，第一口呼吸的，便是这种被高山与绿意滤过的、清冽而微甜的空气，仿佛吞下了一小块薄荷冰，直凉到肺腑里去。三个多月的晨昏昼夜，便在这清凉甘冽里，不急不徐地，如一幅青绿的长卷，在我眼前悠然展开。

七月的腾冲，是没有暑气的。这里的夏，是一位矜持的、怕热的少女，总躲在厚厚的云絮织成的纱帐后。云是这里的常客，或者说，我们这些外来者，才是云的客。它们时而团拥如雪白的巨莲，妥帖地安置在湛蓝的天心里；时而又被风扯得稀薄，像一袭乳白的轻纱，懒懒地笼着远处青黑色的山峦。人走在街上，影子短短地压在脚下，阳光虽亮烈，却无半分狠劲，只像温润的玉石，贴在手背上，暖洋洋的。这时节的绿，是饱涨的，酣畅的，从近处田埂上齐刷刷的稻禾，到远处山坡上蓊蓊郁郁的树林，无不泼洒着生命最鼎盛的、近乎蛮横的绿意。我常坐在鲜花盛开的阳台，看那云影在天际舒卷，看那绿意在眼前流淌，心里那点从俗世带来的焦躁，便也一丝丝被抽走，化在这无边无涯的宁静里了。

若说七月的绿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那入了九、十月，这绿便沉静下来，成了一位若有所思的哲人了。颜色渐渐地深了，浓了，仿佛掺入了些许墨色。而秋的笔触，也开始在这巨大的绿缎上，点染出些许零星的、温暖的破绽。是几株银杏的叶缘，透出了一丝半缕的淡金；是一树不知名的灌木，偷偷地涨红了脸颊。变化是极细微的，每日里几乎瞧不出来，但若隔上十天半月猛然一看，才惊觉这天地间的色调，已从单纯的绿，变作一片斑斓的锦绣了。

这锦绣之中，最教我沉醉的，是那无处不在的雨。腾冲的雨，是没有咆哮的雷声作先导的。常常是正晴得好好的，天边漫上一阵云，接着便听见淅淅沥沥的、极温柔的声音，打在瓦上，打在肥大的芭蕉叶上。那雨丝，细得像牛毛，密得像针脚，织成一张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网，将远山、近树、屋舍、田野，都罩在一片空濛的梦里。我总爱在这样的雨天，撑一把伞，去那火山石铺就的小巷里走走。雨水将黝黑的石面洗得油亮亮，映着两旁人家门扉里透出的、暖黄色的光。空气里满是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鲜的气息。这时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雨声，和自己的心跳，一外一内，应答着，一切的烦忧都像被这雨水浣洗尽了，心里只剩下一片潮润的、安详的宁静。

我的足迹，也便在这晴晴雨雨中，印满了腾冲的许多角落。我曾站在大空山炽热的火山口，俯瞰脚下那个巨大的、长满了青草与灌木的钵盂，想象着亿万年前这里是如何的烈焰奔腾，而今却只剩下这般死寂的温柔。那一瞬间，仿佛能听见大地深处那沉默的、巨大的呼吸。我也曾荡舟于北海湿地之上，船桨划破墨绿色的水面的宁静，惊起几只白鹭。水下的草甸是浮着的，厚墩墩、软颤颤，像一块巨大的、浸饱了水的碧色绒毯，让人直想跳下去，陷在那一片温柔的清凉里。那是一种生的、流动的坚实，教人感到莫名的安稳。

更常去的，是那市中心的集市。天光还未大亮，那里便已活色生香起来。新鲜蔬果上还挂着露珠，卖饵块的大嫂手底下麻利地揉着雪白的米团，空气里混杂着豆粉的香、辣子的呛、与泥土的腥。我混迹于这些有着红扑扑脸颊的多民中间，听着那抑扬顿挫、如唱歌一般的乡音，买一块热乎乎的烤糍粑，慢慢地走，慢慢地看。这蓬勃的、带着烟火气的生命力，与火山湿地的旷远寂静，竟如此和谐地并存着，构成了腾冲的骨与肉。

而腾冲的魂，我总以为，是藏在那些玉石市场与古老宅院里的。我虽不懂玉，却爱极了在那一个个摊位前流连。看那些石头，在灯下泛着油脂般的内敛的光泽，或翠如春水，或白如凝脂。它们曾是大地深处最坚硬的骨骼，却在流水与时光的磨洗下，变得如此温润通透。这多像一种人生的隐喻。我也曾在一座百年的老宅里，抚摸着那些暗红色的梁柱与雕花的窗棂，指尖触到的，是木头温厚的体温，与岁月留下的、细密如丝的纹理。那时，午后的阳光正巧从窗格斜射进来，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光柱里，有微尘如金色的精灵，缓缓飞舞。我忽然觉得，这三个多月的时光，于我而言，也正像这样一束斜照入古宅的光，并不炽热，却足够明亮，让我看清了生命里那些原本在暗处的、安静的尘埃。

离去的时候，十月上旬的秋风已有凉意。来时的那口薄荷冰，早已化作满腔温润的玉。这三个多月的日子，不曾教我激昂，也不曾予我狂喜，它只是静静地、用它的云，它的雨，它的绿，它的静，将我里里外外浸润了一遍。来时那颗心是干涸的、皱缩的河床，如今却已蓄满了清浅的、潺潺的流水。车子再次驶过那道山口，我将腾冲的云留在身后，却将这一片心灵的湿润，带向了往后的万里长路……

腾冲，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