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声机】 弄堂里的叫卖声

周国平

记得50年代末，在我国遭受的三年自然灾害大饥荒还没有来袭之前，我住在上海市井繁华之地，紧邻大世界娱乐中心旁一条名为桃源路三弄的幽静弄堂里。这里聚居着许多来自江浙一带的居民，他们乡音未改，口味如故。于是那些走街串巷肩挑货郎担的小商贩便循声而来，他们带来了江南的滋味与日常生活中服务业的温情。

清晨甫至，晨雾未散，我还在睡梦中弄堂里已传来一声声悠扬的叫卖声。细听那调子婉转如在吟唱：“笃笃笃，桂花白糖赤豆莲心粥、猪油糯米八宝饭、五香酱油茶叶蛋”。这仿佛不是叫卖声，而是像清晨的闹钟从弄堂一头悠悠荡到另一头，带着湿漉漉的晨气和一丝甜糯的暖意，裹着热气在弄堂里轻轻回荡。

肩挑担子的老师傅们，虽然穿着洗得发白带补丁的蓝布衫，可却把铜锅盖擦的锃亮，揭开锅盖时一股白雾气腾起，裹着糖粥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小孩子们光着脚丫蹲在门槛上，舔着小嘴唇眼巴巴的看望着眼前的美食，盼望此刻大人们掏出几枚分币，换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心赤豆粥。那粥里透出的桂花香能把人魂儿勾走，那种甜是童年最踏实的慰藉，是清贫日子里日思夜想难忘的亮点。

早点过后日头渐高，另一批匠人登场。他们背着工具箱踩着阳光照耀下的璀璨光影，吆喝声粗粝却亲切：“哎哟！钢盅锅子修伐，坏额棕绷藤绷修伐”，一声男低音后高音的跟进，唤出的是一声声美妙的音律，特别是尾声部转音后还来了个戛然而止的休止音！更有用心的磨刀师傅在吆喝中恐怕本地人听不懂，先用普通话来个高亢激扬的开头：“磨剪子来戗菜刀”，然后再尾随一句低沉的上海话（削刀磨剪刀）”，这些甚是好听的上海本地语，是市井生活中百姓们的筋骨。

补锅匠手持小锤“叮叮当当”不厌其烦敲打着金属器皿，像在演奏一首市井协奏曲。弄堂里的老人在旁一边听着叮当声，一边与师傅们交流着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他们从中懂得这些日用品坏了不等于没用，修修补补又能用上三年，家庭主妇们也照样学着不急把平时坐坏的藤椅，睡塌陷的棕绷床丢弃。这个时候随着修理师傅用麻绳藤条在指尖翻飞，仿佛编织出了一段陈旧的时光。

只需要两袋烟的等候功夫，被师傅们修理好的旧用品已焕然一新，此时弄堂里的呼吸与祥和气氛也似乎跟随着浓浓的生活气息从来未被停歇。

午后的阳光斜洒，清秀貌美的江南少女提着竹篮穿行在弄堂里，带着苏州口音嗲声嗲气清亮的嗓音如风拂铃：“栀子花白兰花，香是香的嘞，三分洋钿买一串，五分洋钿买二串”。那声音清亮婉转，似从水边飘来的吴侬软语，姑娘们藏于竹篮底处白瓣黄蕊的花儿还带着晨露，那芬芳馥郁的花香随身而至。它是烟火人间里最柔软的一缕清香，轻轻簪在阿娘的发际，也簪在岁月的缝隙里。

更有年轻的少妇们从低矮的窗口探出半个身来，递上几分钱换上一串花儿别在了衣襟前，那一刻粗布旗袍裙上立刻有了沁人的香气，她们出行在弄堂里，扭着胯，摇着腰肢的背影多了一份风雅。

到了夜晚大上海华灯初上，弄堂口会摆出许多小吃摊。这时候各地方言吆喝声响彻了弄堂口。有卖猪油渣汤、柴火小馄饨、四川担担面、宁波黑芝麻馅猪油汤圆的。在这些此起彼伏混杂的吆喝声中，我还是最爱听宁波老家口音的吆喝声，那浓浓的乡音，把我带回童年的情感之中，那香滑的黑芝麻馅猪油汤圆能把舌尖化开。

因为是在闹市中心，晚上弄堂口人来人往，合着各种不同声调的地方口音叫卖声混在了一起，成了晚上最动听的一首小夜曲。

如今这些叫卖声早已散在了过往岁月的风里，可每当夜深人静，我还没入睡之时，不知咋的时常会想起当年“笃笃笃，卖糖粥的声音，“叮叮当当”补锅的敲击声和那卖花少女的低吟浅唱，还有那低沉悠长的一声沪语“削刀磨剪刀”的吆喝声。它们像一台老式留声机缓缓转动着，胶木老唱片中播放着再也回不去的岁月。那不是城市的喧嚣，是弄堂里日常生活中的写照，是上海解放初期市井居民最真实的心跳。

编辑：周国平

图片：网络

音乐： QQ音乐 夜上海，韩宝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