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中秋(陪护日记)

幽子

<p class="ql-block">中秋节是母亲的生日。可母亲在离六十岁生日只剩八天时离开了我们。二十余年来,每个中秋,心中都别有一番滋味。</p><p class="ql-block">自母亲离去,我心中的月儿再未圆满。今夜,天际悬着一轮明月,母亲是否也在天上凝望着我们?望着我们开着房车,载着父亲,不是去旅行,却是奔赴上海动手术。</p><p class="ql-block">在这万家团圆之日,我们与母亲分隔两端;如今,年迈的父亲又罹患重病。这样的中秋,纵有珍肴满桌,我也难以下咽。</p><p class="ql-block">因此,阖家十几口人在饭店聚餐,我以看店为由独自留守。我怕自己在席间失态,怕回忆如潮水涌来——想起母亲,又忧心父亲。</p><p class="ql-block">今年的月饼是什么滋味?虽未尝,却已知是苦涩的。</p><p class="ql-block">从九月十四日起,我的天空开始崩塌。前一日我还在外欢天喜地,次日下午便顾不上吃饭,与先生急奔老家——父亲已疼痛近月,却迟迟不愿告知。若不是大妈的电话,不知他还要忍到何时?</p><p class="ql-block">一月前,他因电瓶车载物太多,推车时闪了腰。本以为贴贴膏药、躺躺便能恢复,谁知迟迟不见好转。这期间,他还骑着车给我送来玉米、菱角,粗心的我们竟丝毫未觉。每次他都放下东西就走,有时喝杯饮料,有时连水都不沾。也许因为先生这边是大家庭,十几口人同锅吃饭,他不习惯,从不愿留下用餐。</p><p class="ql-block">我们连夜送他入住地区医院,次日开始全面检查。从CT到核磁共振,脑部、腹部、背部、腰部查了个遍,结果却是:肺癌骨转移。</p><p class="ql-block">这记晴天霹雳震得我晕头转向。我不信诊断,要求异地就医。可医院迟迟不签字,说这类病灶他们完全可以处理,不必舍近求远。一向不善争辩的我,从住院部找到医务科再到医保科,科室间相互推诿。我急得声泪俱下,求他们写下保证书:一定能治好我的父亲!无人敢承诺,反说我无理取闹。</p><p class="ql-block">既然无法保证,为何不让我们异地问诊?那一刻,我豁出去了。经此一番,他们终于签字同意。但这已是四天后。</p><p class="ql-block">地区医院一出院,上海复旦大学附属医院的专家门诊却还没挂上号。先生当机立断:先到上海,碰碰运气看能否加号。周一,三人打车赶赴上海。医院人山人海,先生灵活周旋,竟真请主任医师的助理安排了加号。我们在附近小区租房安顿,大包小包,总算暂歇。</p><p class="ql-block">接下来是各种检查,项目与地区医院大同小异,只是多了项PTCT,6500元全自费。不知是否先生说漏了嘴,父亲不乐意了,说不用这么麻烦,他现在又不疼,还要留钱给孙子结婚呢。</p><p class="ql-block">先生安慰:“不用您操心,安心治病就好。”原本我们想瞒着他,奈何他识文断字,一看肿瘤科就明白了。在地区医院时他就东问西问,我们只答:“地方医院确定不了。”到了上海,一系列检查后,连主任医师都心存疑惑,初定肺部和骨部穿刺后再定方案——胸椎需动手术,因为椎骨已中空,拖延会导致瘫痪。</p><p class="ql-block">在上海一周,节前没有床位,手术安排不上,我们只好退掉租房回家过节。没过几天,医院来电:已有床位,让10月7日9点前办理入院。</p><p class="ql-block">这个中秋,过得七上八下。</p><p class="ql-block">我始终担心年迈的父亲能否经受住考验。先生也问:“不知我这个决定对不对?”无论如何,破釜沉舟!或许会有奇迹。母亲若泉下有知,请保佑父亲平安顺遂——我在心中默默祈祷。</p><p class="ql-block">原定中秋当晚出发,但查路况见有些拥堵,遂决定凌晨三点动身。</p><p class="ql-block">月光洒在窗前,我与它默然对视。心中却汹涌澎湃,万马奔腾。</p><p class="ql-block">这次又是大搬家,几次叫车未果,先生果断决定:开房车去!房车吃住方便,但如此一来他太累,我又无法替换。这一临时决定,让我忙着洗车擦车、晒垫换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通清理。中秋节,成了最忙碌的节。</p><p class="ql-block">十五的月亮并未一直相伴,一路上夜色浓重。沪陕高速收费站的工作人员业务尚不熟练,对着我们六座房车犹豫收费,看来还需培训。不过,节假日坚守岗位值得称赞。</p><p class="ql-block">起初车辆寥寥,五点多已是车来车往——不是9号上班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p><p class="ql-block">父亲没有躺下,他像我一样系着安全带坐着。我让他闭目养神,可我稍一动,他就要开口问询。</p><p class="ql-block">一夜未眠,我精神尚可——我不能不好,得陪着先生。崇启桥上熙熙攘攘,车速明显缓慢,难道开始堵了?</p><p class="ql-block">浩浩长江雾霭朦胧,极目江面不见片帆,近处波澜起伏。车子一开一停,救护车呼啸而过——前方出了事故。</p><p class="ql-block">雾天慢行,可总有人心急。这一急,就酿成了事故,害己误人。</p><p class="ql-block">一辆白色奥迪从右侧拐到中间,横插在我们面前。不一会儿右侧道畅通无阻,他怕是悔青了肠子。唉,我们这非出游的人,堵在了出游的路上。</p><p class="ql-block">车子如蜗牛缓行,我饥肠辘辘——出门吃的那只鸡蛋早已消耗殆尽。</p><p class="ql-block">又一辆白色现代穿来穿去,一会儿右一会儿中,一看便知心浮气躁。稳一稳又何妨?居高临下的我,看见事故车停在中间车道——两车碰撞,一车追尾,因速度太快,破损严重。这一耽搁,原本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延长到三个多小时。</p><p class="ql-block">路一畅通,你追我赶。我突然昏昏欲睡。</p><p class="ql-block">快到长兴岛,先生似乎也困了。这可不妙,赶紧喂他两个橘子。路又开始堵了——昨天堵在这里,今天又是。这一堵,又来一辆车危险地插队,吓跑了我的瞌睡。是辆白色小现代,开车的年轻女孩戴眼镜,脸色阴沉,不知急着去向何方。</p><p class="ql-block">上海长江大桥远观颇为壮观。江面迷茫一片,这里是长江入海口,却不见渔帆。不是说“江上往来人”吗?人去了哪里?江水澎湃,蒸腾跳跃,前拥后挤。大桥的隧道呢?不是有很长的隧道吗?过了隧道,就是长兴岛。</p><p class="ql-block">一进长江隧道,我忽然想起古隧道的秘密——这里当然无秘可藏,不知一侧的逃生梯道是何模样?</p><p class="ql-block">正遐想间,医院信息传来:请到浦东院区2号楼1楼大厅办理住院。</p><p class="ql-block">出隧道右转过收费站,进匝道往东海大桥方向。这里似乎偏远了,恍若走向乡村。</p><p class="ql-block">果然是乡村。我望见下方的农田,田里有我钟爱的芦穄。</p><p class="ql-block">这正是吃芦穄的季节。父亲在乡下也种了芦穄,前几天带儿子去看他,他给我们拎了一捆芦穄和一篮大方柿。方柿是先生所爱,可他不能多吃,却总忍不住——这不,还带了几只出门,也不怕挤碎。而我则在昨晚将剩余的芦穄全部剥皮,储入车载冰箱。削皮的工具,就是我的牙齿。看着这一节节清甜的解渴尤物,我满心富足。现在的孩子嫌麻烦,对芦穄不屑一顾,他们怎知它能清热、利尿?</p><p class="ql-block">奔波三个半小时,终于抵达医院附近。但进入医院的道路车水马龙,上百辆车依次排队,这要等到何时?我下车请求通融未果,只好带着检查报告与老父步行前往,留先生独自排队。</p><p class="ql-block">时间赶得巧,取号80,很快轮到,顺利办理了入院。</p><p class="ql-block">然后是办理陪护,医生、护士分别谈话,交代注意事项,开单检查。</p><p class="ql-block">匆匆用过午餐,1点25分,父亲进入X线室进行胸椎摄影。时间安排紧凑,幸好午餐后让他直接去检查,省得来回奔波。四分钟的检查很快结束,送他回病房午休。这一路折腾够呛——他凌晨一点多起床,一路未合眼,让他闭目养神也不肯,不知在担心什么。好在及时赶到,入院顺利。该交的交了,该买的买了,只剩几项检查和手术。</p><p class="ql-block">送父亲到病房后,我回车休息。还未入睡,医院来电说医生要谈话。匆匆赶去办公室,原来是告知手术风险及购买一万多元的自费药,并说手术费需十几万,还关切地问地方能报销多少。我也不知能报多少,既来之则安之,该用就用吧。医生提醒:自费药明早去买,只有一天药效。好吧,明天再说——明天还真紧张:早上两项检查,下午2点到3点一项检查,然后手术。</p><p class="ql-block">说实话,我有些紧张,问医生老人能否承受。医生说会尽量减小切除面积。我又怕切不干净,十分矛盾。我多希望能一刀切净,又不伤父亲身体。世间安得两全法?</p><p class="ql-block">晚上7点去做核磁共振,先打引流针,然后在5号机房外坐等。</p><p class="ql-block">7点45分,父亲进入5号机房做胸椎核磁共振。短短二十余天,他已做了三次核磁共振。我真想问问:是否有必要如此折腾?</p><p class="ql-block">约二十分钟,检测完毕。陪父亲回病房洗澡睡下。因今晚无其他操作,他催我们去房车休息。先生与我告辞而去,顺便带回父亲的脏衣服。</p><p class="ql-block">先生在两树间系上长绳,微风习习,一绳衣物在风中飘荡。</p><p class="ql-block">月儿高悬,风儿轻扇,车前小河静静流淌,偶有鱼儿跃起,惊起一片水花。</p><p class="ql-block">静静躺在车上,不久便坠入梦乡。</p><p class="ql-block"> 10月7日 晚</p> <p class="ql-block">清晨的风轻拂脸庞,一夜好眠——这竟是我这一个月来睡得最沉的一夜。无需借助听书或音乐催眠,一觉自然醒的感觉,真好!</p><p class="ql-block">然而兴奋还未持续多久,一按顶灯,不亮;再试其他开关,竟都毫无反应。我心里一惊,先生却还躺在床上,怪我笨手笨脚。我让他试试床头灯,他一按,也愣住了,随即一跃而起,四处查看。我猜他睡前误关了总电闸,他却说我什么都不懂,让我别吵。可昨天还有92%电量的房车,今天竟一格电都不剩。</p><p class="ql-block">真是乐极生悲。这下好了,没电也没水,烧水做饭全成了泡影。</p><p class="ql-block">我只好去医院开水房打了两杯水,和先生就着开水,各吃了一个小月饼。他出门找地方充电,幸好车子还能发动。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可充电的车位,保安起初不同意,敬烟、恳求,又承诺付两个车位的费用,才勉强点头。谁知先生嫌位置不佳,想换个车位,却预估失误,大车根本停不进去。来回折腾,还蹭断了几根树枝。再想回原处,车位已被占。他只好继续寻找,我则提着单据赶去病房。</p><p class="ql-block">今天还得采购手术所需的辅助药品和用品。八点整,自费药房开门,同病房的泰州女孩也来为她父亲买药。我们拿的是同一张单子,分药品和用品两部分,合计约一万二千多元。</p><p class="ql-block">她父亲是39床。8点25分,我们各自推着父亲去做检查。我帮她稳住轮椅,她搀扶父亲坐下。纤瘦的女孩用单薄的身躯支撑着爸爸,遇到不平的地面,我父亲甚至还蹲下身,帮忙抬起轮椅。看着他此刻的精神状态,再对比39床的模样,我默默祈愿:希望父亲手术后,也能一直维持这样的精气神。</p><p class="ql-block">8点55分,父亲进入5号超声波室,三分钟后出来,回病房打点滴。刚挂上葡萄糖,护士台来电,说主任打过招呼,原定下午两点的心脏超声心动图提前到上午11点。我问那三瓶输液怎么办,护士让我10点45分提醒她暂停。</p><p class="ql-block">39床的女儿把自费项目和手术费用一一告知他爸,父亲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回到病房后,他就开始唉声叹气,我也不知如何安慰。既然来了,就安心接受吧,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p><p class="ql-block">因为检查提前,他又操心起输液的事,催我调快滴速。我说:“再快也挂不完三瓶,太快了你身体也吃不消。既然来不及,不如慢慢来,检查完再继续挂,中间还有好几个小时呢。”他想了想,不再多言,却仍睁着眼睛不睡,不知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p><p class="ql-block">10点45分,我请护士暂停输液,接着去做心电图。主任打过招呼,一切优先,前台直接带父亲去1号室,两分钟就做完,回来继续挂水。</p><p class="ql-block">早上房车那段插曲,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下午手术,我肯定走不开,但所有东西都在车上。原本车就停在医院楼下,取物很方便,现在为了充电,车停在远处,步行来回将近一小时,我哪抽得开身?用品散放在各个柜子,先生根本搞不清,必须我亲自整理——可我怎么能离开?</p><p class="ql-block">康复医院又打来电话,说明天就派救护车接人出院去康复。我差点跟他急:哪有第一天下午手术,第二天一早就出院的?而且至今没人通知我具体手术时间,也没人提术后几天出院。至少也得观察三四天吧?像父亲这样的高龄,理应住院一周左右。反正肿瘤医院没让出院,康复医院说什么都不管。</p><p class="ql-block">浦东医院的管理比较宽松,病房家属可以来好几位,病人出入自由。40床昨晚就没回来睡,41床的妻子白天也躺在他病床上,护士并未制止。这种自在的氛围很温馨,像在家一样。管理虽松,只要治疗不乱就行。</p><p class="ql-block">先生一次次打电话说要送饭,我让他自己吃就好,我这边自行解决,反正父亲禁食。那么远的路,汤汤水水洒了不划算。倒是他来时,记得把我的用品全部带来。</p><p class="ql-block">挂到第二袋半葡萄糖时,美丽的护士来了,笑问:“猜猜我来干嘛的?”“是不是要手术了?”“恭喜,答对啦!”于是暂停输液,护士让父亲去趟卫生间,脱掉内裤和袜子,带上片子和药品,由专人送去了手术室。我相信年轻又帅气的主任医师一定能顺利切除父亲的病灶。</p><p class="ql-block">谁知20分钟后,前台突然来电让我去三楼手术室。我心里一沉,难道出了什么意外?慌慌张张冲到电梯口,紧盯着跳动的数字,只恨它太慢。赶到三楼却空无一人,手术区又不让进,我急得团团转。打电话给先生,他说:“别慌,我马上到!”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出来问我是否是家属——原来只是全麻签字。真是虚惊一场。</p><p class="ql-block">三个半小时过去,父亲还没出来。这段时间,先生一直和同病房的病人及家属聊天,他们的交谈缓解了我的紧张。</p><p class="ql-block">四个半小时后,主任医师来到病房,和40床商量穿刺两个部位。他既然出来了,说明手术已经结束,父亲应该快回来了。</p><p class="ql-block">我和先生在电梯口不知等了多久,父亲终于被推回来了。整整五个小时啊!看着他浑身插满管子,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这次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主任说开出来是恶性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和先生商量,等父亲醒来就告诉他:手术动了,问题就解决了。今后能瞒一时是一时,即便再有什么,也不再动手术了——他经不起。</p><p class="ql-block">护士交代两小时内不能让他睡。从9点20到11点20,父亲很听话,我们劝他休息,他却大声说话,似乎精力旺盛。一会儿谢医生,一会儿谢护士,礼数周到,自己激动得声音哽咽。我劝他保存体力,他还是说个不停,甚至有点语无伦次。护士来说血型是A型阳性,他听成肿瘤是恶性还是良性,一个劲问我。我有点无奈。</p><p class="ql-block">他一直不停地说,最后我只好提醒:“两小时到了,你可以睡了。”他说不想睡,我劝道:“你不睡,别人要睡呀。”他反问:“这病床不是我一个人吗?他们都去动手术了。”看来他挺清醒,另外三人的确都去了手术室。我说:“还有他们的家属啊,他们要休息。”他这才不吱声。</p><p class="ql-block">一会儿40床手术回来,父亲居然大声问:“我今天的高血压药没吃,能不能吃?”护士回:“你血压不是正常吗?”他这才放心,又操心起输液的事。我只好再次解释:“这袋还早呢,放心睡吧。”</p><p class="ql-block">过了一会儿,他实在熬不住,终于闭上了眼睛。</p><p class="ql-block">我悄悄看他,谁知他又问起翻身的事。我说那要等六小时,得到凌晨3点20分。其实那时已过凌晨,不知他为何总是不睡。他输液结束,我本也想躺下歇会儿,可他一直喋喋不休,我不忍打断。想到3点还要帮他翻身,索性不睡了。</p><p class="ql-block">并不是睡不着。手术顺利,我也欣慰。虽然是恶性,但切掉总比不切好。我们就咬定病症已解除,能瞒多久是多久。</p><p class="ql-block">凌晨3点20分,帮他翻身。我站南边,他往北侧;我站北边,他又向南侧。我急得直冒汗,最后他自己一使劲,翻了过去,我也赶紧把垫子塞好。</p><p class="ql-block">水挂完了,身也翻了,该消停了吧?谁知他又关心起39床。那床家属老是重复“别睡,不能睡”,病人越听越困。父亲出主意:“你们和他聊聊家里的事。”这话在理,聊点病人感兴趣的,才能激起精神。39床的问题刚解决,40床又哼哼唧唧起来,这儿疼那儿胀,古稀之年的父母被她使唤得团团转。母亲按胳膊,父亲压腿,可她还是一会儿要拔针,一会儿要小便。只有13岁的女儿在折椅上小睡片刻。这孩子还是个初中生,却极有耐心,对母亲百依百顺,真是贴心小棉袄。外公却说她不懂事,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可我觉得她已经很好了,哪个孩子不贪嘴呢?</p><p class="ql-block">4点30分,我刷了会儿手机。侧躺的父亲又操心起躺椅上的被子,一会儿说:“晓春,你吃点东西”,一会儿说:“你早点休息”。我真是哭笑不得——凌晨四点让我吃东西?早点休息?我倒是想,可您老人家总不让我歇啊!索性爬起来,洗晾脏衣服,刷牙洗脸,叠被更衣。</p><p class="ql-block">新的一天,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10月9日 凌晨</p> <p class="ql-block">6:45分,男护士来为父亲抽血,并取下了他手上的夹子。少了束缚,父亲顿时觉得舒坦不少。</p><p class="ql-block">7:30医生查房,前台却通知所有家属离开。这个规定实在令人不解——病人竟不需一人陪护?若有注意事项或突发状况,该向谁交代?病人自己吗?若是病人意识不清呢?</p><p class="ql-block">我们被请出病房,锁在楼道口。家属们聚在门外议论纷纷,面对紧闭的大门,却也只能无奈接受。</p><p class="ql-block">8:30,护工推父亲去拍胸椎片。我有些疑惑:病人刚做完手术就拍片,对身体没有影响吗?</p><p class="ql-block">正打算给父亲喝点水,他却被推去X光室。</p><p class="ql-block">拍完片,护士来做雾化治疗,一天两次,每次10-15分钟。可惜父亲不会正确吸入,把药雾都咽了下去。这样的雾化还有什么意义?父亲咽了雾化药满嘴苦涩,再也不愿尝试了。我向护士建议取消这个项目。好不容易吃下的粥差点吐出来,岂不是适得其反?</p><p class="ql-block">今天总共挂了五袋输液,大大小小。期间康复医院又来电话询问出院康复事宜,我正憋着一肚子火,语气自然不好:“我什么时候跟你联系过?哪有前一天晚上九点才做完手术,第二天上午就出院的道理?”对方被我一嚷,挂断了电话。</p><p class="ql-block">先生提醒我:“你不能说得这么直接。这样回绝,他们肯定要和这边医生通气。你这是断了人家的财路。”</p><p class="ql-block">但我实在厌恶这种只顾赚钱、不顾病人死活的做法。39床今天凌晨2:30才结束手术,下午不到三点就被要求出院,这算什么?病人前脚还挂着盐水,后脚就被催促离开。既然手术如此成功,恢复得这么快,何不让他直接回家?康复医院又不进行治疗,他们能对病人有多少帮助?</p><p class="ql-block">他们如此积极主动,一遍遍联系,无非是为了创收,并非真心为病人着想,这让我十分反感。医生的职责本是救死扶伤,而他们却只顾争利创收,这还配称白衣天使吗?</p><p class="ql-block">病房里原本四个病人,今天只剩下父亲一人。本以为能清静一晚,谁知旧人出院手续还没办完,新人入院登记已经完成,这效率着实令人惊叹。</p><p class="ql-block">40床和41床做的是微创手术,上午就出院了。40床昨晚那么折腾,今天照样按时出院。39床也在下午4:30被康复医院接走。家属本想多住一天,医生说让出院说明恢复得好。他前脚刚走,新病人后脚就住进来了。这样一来,整个病房里就数父亲呆得最长了。</p><p class="ql-block">父亲数了数今天的输液袋,打趣说:“发财数:8袋。”我听了不禁失笑。</p><p class="ql-block">41床来自安徽,押金交了5万;42床是浦东本地人,押金交了1万。都是今天入院检查,明天安排手术。上海本地的那位家属有些娇气,问要不要请护工,说天天陪护怎么受得了。</p><p class="ql-block">我觉得还好,无所谓,习惯了就好。</p><p class="ql-block">大家都关心老爷子什么时候出院。我倒希望多住两天,这样刀口能恢复得更好,回去坐房车也不怕颠簸了。</p><p class="ql-block">今天早上我问医生父亲能否喝点米汤,医生说可以进流食。于是先生早上煮了小米粥送来,还给父亲换了干净病号服。我给父亲漱了口、洗了脸,喂他吃了半碗粥。父亲觉得特别美味,又吃了一点点蛋白,我没敢多喂。中午又喂了半碗粥,刮了一只梨的汁,喝了一杯牛奶。没想到他觉得腹胀,晚上再也不肯吃饭。</p><p class="ql-block">也许是挂了一天营养液的缘故。父亲说真的不饿,我也不再勉强。先生送来的粥成了我的晚餐。</p><p class="ql-block">晚7:30,父亲关心我的休息,问为什么还不发躺椅。他正念叨着,通知就来了。躺在椅子上的确舒服,但父亲还有大半袋营养液没输完,我可不能懈怠。</p><p class="ql-block">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自言自语:“今天怎么这么冷清?”他居然还嫌不够热闹。昨晚我可是被折腾够了,早点休息养养精神不好吗?</p><p class="ql-block">好不容易9点钟输液结束可以安然入睡了,谁知我给他倒完尿液刚准备合眼休息,父亲叫了起来,说刀口疼了起来,半小时前我还询问他来着,他说一点也不疼,看来麻醉药效过了,我忙给他用上震痛棒,又急急去前台请教护士。</p><p class="ql-block">父亲这次受了太大的罪,可不能再让疼痛折磨他了。</p><p class="ql-block"> 10月9日 晚</p> <p class="ql-block">清晨五点半,护士就来为39床抽血,并给父亲做例行检测。我赶紧起身收拾折叠椅、整理被褥,匆匆梳洗后,便扶起父亲,为他刷牙、洗脸、擦身、更衣。昨夜他因大便不通,折腾出一身汗。</p><p class="ql-block">或许是输液太多,父亲整夜尿液不少,我起来倒了三次——当然每袋都没等满就处理了,总觉得满了看着不适,还是清爽些好。</p><p class="ql-block">打完开水才想起矿泉水已用完,只好用两个杯子来回倒水,等水温合适,便一勺勺喂他,顺便服下降压药。</p><p class="ql-block">先生一早来电,问能否给父亲做些营养餐。我连忙阻止,告诉他父亲昨夜腹胀,刀口也疼,只能吃流食,熬点稀粥就好。又考虑到房车烹饪不便,加上时常需要充电,他已将车开到偏远的乡村,来回一趟得三十分钟,便让他中午别奔波了。我在医院为父亲订了黑鱼汤,自己则要了份快餐。</p><p class="ql-block">七点半,通知查房,家属须暂时离开,正好打断我听父亲讲故事的兴趣。这些天,是我成年后第一次与父亲说这么多话。我本不擅言辞,在家人朋友面前多是倾听的角色。但我想,即便我不多说什么,只要能安静陪着他听,他应该也是开心的。</p><p class="ql-block">我一直对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故事充满好奇。很想借这段陪护时间,听父亲讲讲:祖父祖母在那个年代如何养活十二个子女?为什么全家都是城镇户口,唯独母亲原是农村的?父亲作为城镇知青,又为何“倒插门”到了外公家?以我童年的记忆,外公家并不宽裕,祖父祖母怎会同意让承担着长子责任的二儿子入赘?</p><p class="ql-block">正要离开病房时,前台突然来电催缴费用,说已欠费四千元。我有些纳闷:七号入院交了一万押金,八号手术当晚说欠费两万四,我当即补交三万,按理应结余六千,怎么又欠费了?难道一天就花了一万吗?粗算下来,从七号到今天,自费部分已超过六万五,加上之前在徐汇区做的PTCT,总共已支出七万多。</p><p class="ql-block">每次财务催费都通过床头电话,父亲听得清清楚楚,每次都不由叹气:“浪费这么多钱!”</p><p class="ql-block">我赶紧接话:“破财消灾,病好了比什么都强。”</p><p class="ql-block">他低声道:“我现在都挣不了钱了……”</p><p class="ql-block">“您每月的退休工资不就是自己挣的?您活一天,就在挣一天。”我掰着手指数给他听,“这治疗费,您一年就挣回来了。您得做好准备,再活二十年,还能挣好多呢!”</p><p class="ql-block">他仍叹息:“本想留点给孙子,这下一下子花没了。”</p><p class="ql-block">“孙子结婚您放心,有他爸呢,用不上您的钱。”</p><p class="ql-block">“总得留些吧……”</p><p class="ql-block">“您健健康康的,不就是给孙子最好的礼物吗?”</p><p class="ql-block">他沉默片刻,轻声说:“我想当太爷爷呢。别人家孩子叫的不亲,我要做亲的太爷爷。”</p><p class="ql-block">“那就对了。手术做了,病除了,身体好了,安安稳稳做太爷爷。想活得久,心态一定要好,别胡思乱想。”他听了,不再说什么。</p><p class="ql-block">查房时,主任先来看父亲,要求他做雾化。父亲嘟囔说做了难受,主任半开玩笑地吓他:“不听话就别住我们医院啦!”父亲心里不情愿,却不敢再反驳。我回来后趁机劝他,雾化对肺部恢复很重要,您肺上有点炎症,做了才能好。护士也在旁补充:“26床没做雾化,后来感染进了重症监护室。”这一说,他才乖乖配合。</p><p class="ql-block">昨天先生建议他多活动,他胆小不敢动。护士也提醒要多翻身,他还算听话地向左转了转。今早主任查房,明确要求他坐起来,不能总躺着。我帮他把床摇高,坐起来后吃饭喝水都方便些,可他仍习惯让我喂。我只能一勺一勺慢慢来,躺着喂易呛,必须格外小心。</p><p class="ql-block">不知是不是昨晚没盖好被子,我竟有些腹泻。但这样也好,虽然肚子微痛,却排出了积攒几天的大便。来上海四天只解过一次,实在不正常。即便吃得少,生理规律也不该乱。此时此刻,我的身体更不能垮,我是父亲唯一的依靠。</p><p class="ql-block">先生说,我作息乱了、饮食也不规律,晚上要去菜场买些我喜欢的虾。可我能吃,父亲却不能,这不反而折磨他吗?</p><p class="ql-block">早晨请护士反馈能否少输几瓶液,整天挂着水,父亲身体实在吃不消。今天果然减了两瓶,上午四大袋,下午还有两袋生理盐水。</p><p class="ql-block">中午黑鱼汤送到,浓稠鲜香。我让父亲先喝汤,他不肯,非要先吃粥。微波炉前排队热好粥,喂完他,鱼汤又凉了,只好再次排队加热。父亲催我吃饭,我只能苦笑。等喂完鱼汤,我的饭早已凉透。这才懊恼自己考虑不周,忘了带保温饭盒。</p><p class="ql-block">说起忘性,先生更甚。我让他把房车里的杯、勺、筷、碗都带来,他第一次送饭却只带了稀粥,没带父亲的勺子,反倒给我煮了玉米和鸡蛋。</p><p class="ql-block">我问:“调羹呢?碗呢?”</p><p class="ql-block">他回:“咦,我明明洗好了的,没拿来吗?你再找找。”</p><p class="ql-block">就两只透明袋子,有什么可找的?他只好下楼花五块钱买了一把。</p><p class="ql-block">至于我让他带的衣服,他倒是塞了几件,却不知把我的睡衣丢哪儿了。我也懒得再问,皱就皱吧,在医院里不必讲究,也没人在意。</p><p class="ql-block">下午一点半,上午的输液结束。护士说下午的药稍等。我让父亲休息,他不肯。等了半小时,他开始发火:“这样怎么睡?”</p><p class="ql-block">“挂水时都能睡,现在不挂了反而不能睡?你睡着了,护士来挂也不影响呀。”</p><p class="ql-block">“针都没拔怎么睡?”</p><p class="ql-block">“有什么不能睡的?”</p><p class="ql-block">“你懂什么!尽瞎说!”</p><p class="ql-block">我一时语塞。人怎么能这么固执呢?每天打胸腺五肽他都紧张得不行,这么贵的增强免疫力药,他却满脸嫌弃。医院开的三百多一瓶的营养液也不肯喝,就这么白白放着。</p><p class="ql-block">跟他沟通,真的不容易。</p><p class="ql-block">病房里家属们聊天,父亲虽闭着眼,但我知道他正竖着耳朵听。我给他泡营养粉,他小眼睛一眨一眨,我不作声,慢慢搅拌。他自己睁开眼,我说:“喝点营养粉吧。”他安静地让我喂完一杯,还说:“味道咸咸的。”接下来的雾化也很配合。</p><p class="ql-block">护士来输液,测体温38度。问他有没有不舒服,他说没什么感觉。我取了冰袋放在他腋下帮助降温。</p><p class="ql-block">他觉得是喝了黑鱼汤的缘故,说在家一喝鱼汤就嘴干发热,又怪到营养液头上。好吧,都是我的错。喝了鱼汤当然会口干,可您不愿喝水呀!——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说出来。总之晚上不给他喝鱼汤了,发热可不能吃鱼,连牛奶也得停。赶紧通知先生:“晚上熬点粥吧。”</p><p class="ql-block">先生说:“我炖了排骨汤,炒了毛豆,本来想煮饭带给你。”</p><p class="ql-block">“别带了,我这儿还有一大碗鱼汤没喝完呢。”</p><p class="ql-block">“好,好,我来熬粥。”</p><p class="ql-block">40床手术回来了,护工却不知去向,家属在外面焦急地找,最后还是护士请39床家属帮忙抬人。等护工慢悠悠回来,这边早已安顿好。这时床头电话又响,催家属去缴费。家属拜托护工照看,那位胖护工却一直坐在椅子上低头刷手机。我看病人睡着了,赶紧叫醒她,他说:“我好想睡……”我提醒她两小时内不能睡。家属缴费回来,护工仍低头看手机,过了一会儿问:“你不吃晚饭吗?”——椅子都被她占了,别人难道站着吃吗?她这一问,其实是在暗示家属。</p><p class="ql-block">40床家属便让她先去休息,等需要时再叫她,护工便欣然而去。</p><p class="ql-block">先生熬粥的手艺越来越好。黏稠的米汤,父亲喝了小半碗就不肯再吃。先生说:“等会儿再喂吧。”我便趁空下楼收衣服。先生给我带了虾,我的晚餐比父亲丰盛得多,又是黑鱼汤,又是大虾。</p><p class="ql-block">连续几次冰袋物理降温,晚上一量,体温反而高了0.4度。先生劝父亲多休息,他却偏不肯睡,也不愿多喝水。实在让人着急,我无计可施,只能不停换冰袋,再想办法劝他喝水。</p><p class="ql-block">今天的输液结束得早,但我仍不敢休息。倔强的父亲终于安静下来,我悄悄又为他换了两只冰袋。</p><p class="ql-block">祈愿他的体温尽快恢复正常。</p><p class="ql-block"> 我以为他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去床头充电。谁知他突然开口:“是你二姑打电话来了?”</p><p class="ql-block">“没有啊。”</p><p class="ql-block">“你不是一直在打电话?”</p><p class="ql-block">“我没和人通电话呀!”</p><p class="ql-block">“可我明明听见你二姑的声音,还提到你三叔。”</p><p class="ql-block">我一时愣住。父亲这是说胡话了吗?我明明一句话也没说,他怎么会听成我在不停讲话?</p><p class="ql-block">主任很负责,做完手术每晚都来查房。看到父亲又躺在床上,便语气严肃地说:“我让你坐起来,怎么又躺下了?”</p><p class="ql-block">我连忙解释:“他今天有点发热,38.4度。”</p><p class="ql-block">“不动不坐就容易发热,还不愿做雾化。”</p><p class="ql-block">“今天已经做了两次了。”</p><p class="ql-block">“一定要让他坐起来,多动多做雾化啊。”主任悄悄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75岁以上的老人,术后不做雾化很危险。手术成功了,要是在病房感染就前功尽弃了。”我连连点头,说一定督促他多坐多动。</p><p class="ql-block">主任走后,我慢慢摇起床头,想让父亲坐起来。他却一下子来了脾气:“好坐我能不坐吗?”可刚动了手术,哪有不难受的?总得熬一熬。总躺着不动,恢复得慢,也容易出问题——这可真让人为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0月10日 夜</p> <p class="ql-block">凌晨4:40,父亲一声轻咳,我立刻醒来,喂他喝了几口水,又仔细为他擦身。一切收拾停当,我才刷牙洗脸,顺手把衣服晾好。</p><p class="ql-block">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院子里月色朦胧,圆月斜挂,云淡风轻。我却无心欣赏——冰袋不知何时漏了水,父亲的被褥两侧都湿透了,而我半夜竟未察觉,只替他换了衣裤。我急忙去找被褥发放员,她却说按规定,被褥要出院时才能更换。我恳求道:“你拿给我,我自己换,不麻烦你。”她仍摇头:“没有多余的,你去问问护士吧。”我又找到护士,护士也表示只有干净床单,没有备用棉絮。我有些着急:“我买一条还不行吗?”可无论如何商量,最终也只拿到一条干净床单。</p><p class="ql-block">我只好先把湿被子搭在窗口栏杆上晾着。值班护士说八点可以领病号服,可我去问时,又说要等到下午三点才送来。护士并没有敷衍,柜子里确实一件不剩。</p><p class="ql-block">今天周六,医生七点半并没有来查房。父亲因发热流汗,脖子上的护理贴膜已经皱了。我下楼想买新的,谁知八点已过,小店还没开门。自营的小门市,周末也休息。我只好空手回到病房。</p><p class="ql-block">看见有人提着早点从桥那边过来,我赶忙打听,原来桥那头就有早餐店。这下好了,不用再辛苦先生大老远从房车上煮好送来。我跟先生提起,他却坚决不同意:“外面熬的粥哪有我煮的好?我再熬点排骨汤带来。”我说点了炖蛋,他又急了:“炖蛋我天天都炖的,你别买!”这个先生啊,我不过是怕他太麻烦。</p><p class="ql-block">先生去找医生询问病情,医生不在。我便请他帮忙,一起下楼系绳子晒被子。我告诉他,父亲半夜疼得直说“受这个害”。先生叹了口气:“这次真是让他遭了大罪,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决定?”我沉默片刻,轻声说:“就当是个善意的谎言吧,也许这个谎言,能支撑他多活几年。”</p><p class="ql-block">病房里陪护的都是男家属,对我而言实在不便。我只能等他们都睡了再洗澡。可昨晚我刚洗完,就看见父亲竟自己坐了起来,双脚正在床下找拖鞋——他身上还插着好几根管子啊!我吓了一跳,医生是让他坐起来,没让他下地啊。他大概是理解错了。</p><p class="ql-block">喂他喝粥时,他说不饿。我觉得奇怪:“什么都没吃,怎么会不饿?”</p><p class="ql-block">“吃多了要大便。”</p><p class="ql-block">“大便是好事,说明你消化功能在恢复。”</p><p class="ql-block">“怎么大?又不能下地!”</p><p class="ql-block">“可以用尿不湿啊。”</p><p class="ql-block">“那多麻烦!”</p><p class="ql-block">“不麻烦,一拎一扔的事。”</p><p class="ql-block">“不行,我要下地。”</p><p class="ql-block">我赶紧去护士站询问:“术后第三天能下地吗?”</p><p class="ql-block">“不能!”</p><p class="ql-block">“那怎么办?他不肯用尿不湿。”</p><p class="ql-block">“你去楼下便利店买个坐便器吧。”</p><p class="ql-block">这倒是个办法。我道了谢,匆匆下楼。正付款时,护士打电话来:“你在哪?”</p><p class="ql-block">“我在楼下买坐便器。”</p><p class="ql-block">“快上来,病人等不及,已经拉了!”</p><p class="ql-block">我飞奔回病房,也顾不上一路旁人疑惑的目光。推开房门,却见老父亲蹲在地上,粪便大多拉在我事先垫好的垫子上,只溅出少许。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下的床,也不知道那垫子是谁帮他垫的。我又急又心疼:“您身上还插着管子,怎么能下地啊?”</p><p class="ql-block">“护士说会重新帮我插。”</p><p class="ql-block">我赶紧取纸端水,为他擦洗清理,又请同病房的家属帮忙,一起把他扶回床上,重新铺好垫子。</p><p class="ql-block">请来护士检查管子,并重新插好导尿管。其实还有一段插曲:昨晚父亲趁我洗澡时自己坐了起来,我急着扶他上床,没留意导尿管已经脱落,尿液漏了一些在床上。后来我才发现,暗自庆幸铺了护垫,却没告诉他,怕他更难受。</p><p class="ql-block">他已经为大便的事羞愧不已:“出丑了,臭烘烘的。”</p><p class="ql-block">“谁的大便是香的呢?”</p><p class="ql-block">“实在憋不住了。”</p><p class="ql-block">“这样排出来多好,大便也是排毒,毒素排掉身体才好。”</p><p class="ql-block">“几天没大便了。”</p><p class="ql-block">“是啊,这下彻底清理了,再好不过!”</p><p class="ql-block">五袋药水挂完,护士让我关掉开关,说还有一瓶没送到。我照做了,嘱咐父亲安心睡下。可他一会儿就问:“水挂好了?”</p><p class="ql-block">“挂好了,您闭眼睡吧。”</p><p class="ql-block">过了一会儿又问:“水挂好了?”</p><p class="ql-block">“嗯。”</p><p class="ql-block">“关掉了吗?”</p><p class="ql-block">“早关了。”</p><p class="ql-block">他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是发烧烧糊涂了吗?我心里有些发慌。</p><p class="ql-block">“徐勇喜欢吃的……”父亲忽然喃喃道。我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安静下来。这是梦话,还是胡话?我分不清。</p><p class="ql-block">下午两点,护工突然进来,要拉父亲去做CT。这家医院也奇怪,术前已经做了好几次CT,术后又要做。</p><p class="ql-block">病床被直接推进CT室,连人带床单一起移上检查台。下来时床单皱得不成样子,我请师傅帮忙整理,他说:“你让护工来呀!”</p><p class="ql-block">“我没请护工。”</p><p class="ql-block">“就是她们。”他指指护士。</p><p class="ql-block">测体温的护士来了,一量:38.5℃。继续用冰袋物理降温,又给了我一粒药,让塞进肛门。但愿父亲的体温能快点降下来。</p><p class="ql-block">我下楼把被子翻了个面,上楼倒掉尿液,坐下来写几行字,真的觉得有些累了。</p><p class="ql-block">我静静望着病床上的他。他突然睁开眼睛,眼神茫然,仿佛不知身在何处。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留意邻床的谈话。我不知道,这一刻他是清醒,还是迷糊。</p><p class="ql-block">CT检查后,晚上又加挂了人造白蛋白和抗生素。白蛋白滴得很慢很慢。父亲忽然说:“你妈生病那会儿,也挂了好多这个。还是你在金沙配的。”这一刻,他好像又不糊涂了。</p><p class="ql-block">塞进降温药大约三小时后,护士再来测体温,已经降到37.6℃。她让我撤掉冰袋,用温水给父亲擦身。</p><p class="ql-block">先生炖了排骨、熬了稀粥带来,可父亲坚决不吃。先生劝他:“不吃哪有力气?”</p><p class="ql-block">“不想吃,不饿。”</p><p class="ql-block">“现在不饿,半夜饿得睡不着。多少得吃点。”</p><p class="ql-block">“不吃。”</p><p class="ql-block">“为什么?”</p><p class="ql-block">“吃了要大便。”</p><p class="ql-block">“大便是好事啊。”</p><p class="ql-block">“不方便,丢人!”</p><p class="ql-block">“大便有什么丢人的?必须吃。你想不想出院?”</p><p class="ql-block">“想!”</p><p class="ql-block">“想出院就得吃饭,吃了才有力气,不然怎么出院?”</p><p class="ql-block">好说歹说,他终于答应吃了几口稀粥。之前我还喂了他一只橙子,算是补充了维生素。先生说:“等会儿再喂点粥。”</p><p class="ql-block">我们合力把他身下的床单重新拉平,先生替他擦了身子,换上干净衣服。清清爽爽的他接了大妈一个电话,问清楚三叔的情况后,终于安心地睡着了。</p><p class="ql-block">我也早点睡吧,凌晨2点父亲还要加挂一袋抗生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0月11日 晚</p> <p class="ql-block">凌晨两点,护士准时来挂抗生素。病房的空调设定在27度,我却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擅自调整——动了手术的病人需要这样的温度。</p><p class="ql-block">所有人都酣然入梦,唯有父亲大睁着眼睛。他似乎不放心我的看守,又或许,是病痛让他难以入眠。</p><p class="ql-block">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群里正在分享倪苡老师作品分享会的照片。可惜我未能参加。倪老师的短篇小说集《十三相》很是特别,我认真拜读了两遍,还写下了读后感《爱的失衡》。虽未能与倪老师谋面,但在照片里一睹她的风采,也算弥补了些许遗憾。</p><p class="ql-block">半小时输液结束,翻看手机,看到果儿妹妹的留言。她带给我两幅王旭明老师赐赠的墨宝——《宾至如归》《室雅人和》。我一激动,也没看时间就直接回复了过去。</p><p class="ql-block">清晨,小诗又传来信息。她带回了季海琪老师的赠书《四季微言》,等我回去一定认真拜读。</p><p class="ql-block">这次读书分享会我虽未能参加,文友们却纷纷发来信息分享见闻。有友如此,我之大幸。</p><p class="ql-block">昨夜或许是五天来父亲睡得最香的一晚。除了凌晨两点的输液和三点因口渴醒来,他一直沉沉入睡,鼾声不断。清晨,依照常规伺候他刷牙洗脸擦身更衣,神清气爽的他竟主动要求刮了胡须。</p><p class="ql-block">喝了一杯水后,又给他泡了杯营养液。我便与39床家属一起下楼晾衣。</p><p class="ql-block">39床是个40岁的清秀青年。为什么强调青年?一则他未成家,二则颜值很高,三则看起来很年轻,不超过30岁的样子。</p><p class="ql-block">这个俊秀的青年让他的大哥操碎了心。他大专毕业后先在四川一家酒店任管理,月工资3000元,在2002年已不算低。结果被朋友骗去8000元。后转到昆山工作,在某公司做质检,稳定了几年,又被朋友骗去30万——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那个所谓的朋友有两个孩子,与妻子假离婚净身出户,每月还要贴补子女生活费,哪有钱还他?这次他患病住院,5万元钱还是大哥垫付的。</p><p class="ql-block">“向那朋友要钱,人家只打来3000元。”愁眉苦脸、戴着眼镜的大哥一个劲叹气,“现在只是简单做个活检,以后还不知要花多少。老家的房子去年花十几万刚装潢好,今年他却得了这病,只能卖房了。可如今房子贬值,原来能卖五六十万的,现在只能卖三四十万。去年,他又差点上当去做传销,幸亏我及时制止。我说再去就打断你的腿!他这才消停,不然还不知会怎样。参加工作二十年,前前后后败掉了四十万。”</p><p class="ql-block">“您家里父母呢?”</p><p class="ql-block">“父亲去世了,老娘在家,气得不想来看他。疫情期间,人家都在回笼资金,他倒好,还去投资!不是脑子发昏吗?”</p><p class="ql-block">“他这个年纪怎么没有成家?”</p><p class="ql-block">“他不想结婚。”</p><p class="ql-block">“有女朋友吧?可能谈朋友也花了一些钱。”</p><p class="ql-block">“都是被同性骗的,不是为女朋友花的。”</p><p class="ql-block">“你们就兄弟三人?”</p><p class="ql-block">“还有个妹妹,下周妹妹来照顾。我已请假一周了,得去上班。”</p><p class="ql-block">我被这兄弟之情深深感动。这几天是大哥二哥在照顾他。因陪护只有一张座椅,二哥常坐在地上,大哥则守在床边。晚上只有一张躺椅,兄弟俩轮流更换。但我每次醒来,看到的都是大哥披着外衣坐在床边。彻夜未眠的大哥只能在白天坐在椅上偶尔打个盹。</p><p class="ql-block">兄弟俩非常节俭,买点方便面、面包就对付一餐。这个弟弟身体好转后,真该好好感谢大哥。动手术那天,等在病房的大哥心急如焚,说起弟弟泪如雨下。那么个男人靠在墙上无助地哭泣,让人看着心疼。</p><p class="ql-block">来到肿瘤医院的人,每个家属的内心都是沉重的。虽然现在医学发达,不必像以前那样谈癌色变,但这样的病终究是重病,谁能不心存芥蒂?强颜欢笑的家属们一次次用善意的谎言安慰着病人,背地里却心如刀绞。他们咽泪装欢,忍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不敢流露,不敢言语,唯恐稍有疏漏泄露了秘密。</p><p class="ql-block">其实敏感的病人又何尝不知?只不过一方怕一方伤心,一方不说,一方便装作不知。互相隐瞒,以期减轻对方的负担。这就是亲情啊。</p><p class="ql-block">今天的人血白蛋白增加了一袋,上午一袋,下午一袋。挂这个白蛋白有讲究,护士让15分钟后打铃。想起二十几年前在地区医院,母亲挂人血白蛋白哪有这些讲究。输液方法不同,产生的药效也会不一样吧。大医院之所以让人信服,自有其道理。</p><p class="ql-block">先生的炖蛋技术不比饭店差。他滴了几滴酱油,添了些滋味。父亲吃完一碗蛋羹就说饱了,不愿再吃稀粥。我则吃了玉米和鸡蛋。</p><p class="ql-block">先生准备回房车去,问我要太阳伞。我说伞在你的背包里,看你能不能找得到。先生很搞笑,他换洗的衣服我明明帮他叠在一起,他居然找不到西装短裤了,难怪穿着运动睡衣就跑来了,一点也不注意形象。</p><p class="ql-block">我问他:“白色的T恤看到了吗?”</p><p class="ql-block">他说:“有!”</p><p class="ql-block">“那不是在一起吗?”</p><p class="ql-block">天天光着脚穿鞋,自己的袜子也找不到,我真是服了他。他每天步行27分钟,确实晒得够呛,难怪短短五天脸就晒黑了。</p><p class="ql-block">今天的午餐给父亲订的是软面条。他吃了一点点就觉得没味,剩下的都给我吃了。软绵绵的面条我吃着也没什么味道,似乎盐放得太少。我加了几根榨菜——看来病号餐真的不太好吃。</p><p class="ql-block">40床的妹妹又送来了好多菜。只做了活检的病人行动自由,胃口也好,她已经开始食用正常食物了。明天她就出院,她的家属今天也准备回家,顺便将送餐来的妹妹和外孙女一并载回。家属临走时告诉我们:明天出院回家,家里啥也没准备,床上还垫着席子。</p><p class="ql-block">我觉得奇怪:他40岁的女儿就住在同一个小区,难道不能让她去准备吗?据说这女儿一家四口一直靠爸妈生活。老两口的大房子给了他们,自己又买了附近的一套小房,以便照顾两个外孙。而女儿女婿原有的住房便租出去了。外孙外孙女从小就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包吃包住。外婆命运多舛,不是腿断了就是手折了,一会儿腰部动手术,一会儿乳腺开刀。乳腺癌已经七八年了,这次是转移了。明天出院,后天还得进徐汇区医院再看乳腺。原来几次手术都是请的陪护,这次家属陪护,女儿一家就没人烧饭了。这几天,40岁的女儿才学会做饭。</p><p class="ql-block">这就是我们中国的父母:哪怕自己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心里牵挂的还是儿女。而依赖了父母一辈子的子女,一旦父母离开,他们的天就塌了——因为他们还没有学会长大。即便自己已为人父母,其实,做家长的真的应该早早放手,让儿女学会独立,学会面对生活的挫折。不然,一旦发生变故,他们就手足无措。</p><p class="ql-block">41床的病人是安徽的。她的家属喜欢抽烟,今天大舅哥又给他带来两包烟。然而他放烟时被瞧见包里还有烟,心直口快的大舅哥就嚷开了:“你不是包里有烟吗?还问我要?”这家属也不解释,我看着好笑。</p><p class="ql-block">哥哥嫂嫂对妹妹那是真心好,三天两头送来鱼汤、鸽子汤和水果。没时间来的时候就打视频电话,妹妹跟哥哥说话时也是撒娇的口吻,真让我羡慕万分——我要是也有这么个哥哥该多好!</p><p class="ql-block">这个哥哥是事业成功人士,但有点大男子主义,且重男轻女。自己的一双儿女生的都是女儿,他很不满意,想让他们再生二胎。可两儿女都不愿意,他就叹气:“我辛辛苦苦挣这么大的家业,最后还是拱手让人,有什么意义?”大家劝他不要再那么辛苦挣钱了,他说:“不挣钱哪成?我走南闯北几十年,见得多了。子女假模假样在病床边服侍,其实用的都是老人自己的钱。一旦老人没钱,你试试看!”他揭露了社会的某些现实。</p><p class="ql-block">百善孝为先,可我们的教育并没有将“孝”字充分融入其间。不孝的子女比比皆是,孝顺的儿女寥寥无几。这不也反映了某些社会问题?</p><p class="ql-block">下午,39床的大哥和我下楼收衣服。他说这次小弟住院,他用信用卡预支了6万元,家里还不知道。女儿上学买的学区房每月还有房贷,这次过来单路费就花了几千元。“以后真不知道怎么办?这老大不好当啊,我真不想做老大!”他长叹一声,“我下周要回去上几天班,不能长时间请假。我弟这个病不知还有没有救,我得回去准备帮他卖房呢。他是浑身的毛病啊,以后要花的钱多着呢。”</p><p class="ql-block">哪知道回到病房,护士跟他说周一出院。兄弟俩非常兴奋——终于解脱了,可以去挣钱了。</p><p class="ql-block">给父亲热了一只包子,他只吃了半个就不愿再吃,说吃多了不好。还有半个让我吃了。这包子味道很好,可父亲却说吃了满嘴包子味,不适应。</p><p class="ql-block">鱼汤不吃,肉汤不吃,蛋羹又不想再吃了。晚上只能喝粥。我让先生晚上不要煮什么了——天天吃不完天天倒,太浪费。</p><p class="ql-block">替40床病人热好了饭菜,她吃得挺香,胃口很好。多余的饭菜给了39床家属,兄弟俩连声道谢:“谢谢大姨!谢谢大姨!”</p><p class="ql-block">晚上测量体温,父亲的体温又升高了。我真的很心烦——让他多盖点他就是不愿意,明明有点咳嗽,还是逞强。然后,他会怨怪吃了包子,吃了橙子?真正莫名其妙。</p><p class="ql-block">每天的体温搞得我心惊胆颤。早上36.8度,中午37.2度,到晚上就变成38.1度了。我真不知如何注意!盖多了他嫌热,盖少了他咳嗽。他的一双手是自由的,可他自己又不拉被子,嘴巴也不说,我如何掌控?</p><p class="ql-block">儿子的视频电话让父亲的心情陡然好转。爷孙俩离别几日终于得以见面。趁此机会,我说:“我去热点稀粥吧?”父亲终于点头同意。</p><p class="ql-block">如今,我的饮食也随了父亲,一律的病号食。他吃不下我就统包了——反而越吃越多,因为舍不得浪费啊。</p><p class="ql-block"> 10月12日 晚</p> <p class="ql-block">凌晨3:40,父亲说要喝水,我喂他喝了一杯。4:20,他自己忽然坐了起来,惊得我心里一跳。他说本想自己拿水,只是够不着杯子。我赶忙劝他不要乱动——万一水泼湿了床,被褥都没得换。又喂他喝了一杯水,他才重新躺下。</p><p class="ql-block">我心里有些着急。我知道他是体贴,不想吵醒我,希望我能多睡一会儿。可他这样随意起身,身上的管子万一脱落怎么办?插口若是感染,岂不是更糟?他这不是在帮我,反而可能害了自己,也让我更加为难。</p><p class="ql-block">就像昨晚9点,护士来挂抗生素,那一小袋药水,滴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期间,他一遍遍盯着袋子问:“没有了吧?快没有了吧?”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有些糊涂了?挂个水而已,何至于这样紧张?他两手紧紧抓着床栏,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点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吃力的笨办法呢?闭目养神不好吗?保存体力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弄得如此紧绷?</p><p class="ql-block">他这样反复追问,让我觉得他对我并不放心,仿佛我的守候只是敷衍。躺在陪护椅上,委屈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这样小心翼翼地照料他,早上牙没刷脸没洗,先为他清理,一切争分夺秒、见缝插针,什么都先紧着他来。他嘴上说着“很好”,心里却似乎并不满意。他甚至提到自己跟三叔一样——三叔是孤寡老人,他话里的意思,我又怎会听不出来?我不知道,到底还要怎样做,他才能真正安心?</p><p class="ql-block">也许,我们真的做错了。或许本不该带他来动这么大的手术。如果因为这次手术让他元气大伤,身体反不如前,那我真是罪过深重。</p><p class="ql-block">深夜里,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呻吟,我心里懊悔不已。让这样一位年迈的老人承受如此折磨,作为女儿,我实在感到罪孽。可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p><p class="ql-block">清晨,我刚到楼下花园晾衣服,先生的电话就来了——医院通知出院。出院?为什么昨天不通知?好歹让我有些准备。我只好匆匆去自费窗口买了护理贴和美必康,又冲去花园收回衣服,赶回病房收拾行李。先生去开车,我忙着把箱子、袋子一一装好,抽空喂父亲喝了水、服了药,再去护士站开出院证明,到一楼取号结账。</p><p class="ql-block">39床的家属好心帮我把行李送到大门外的车上,护士站借了一张轮椅,先生推着父亲上了房车。我们和病友互相道别,说“再也不在医院相见”。但愿所有病友,都能早日康复。</p><p class="ql-block">其实在我心里,一直更看重生命的“质量”。我宁愿走遍千山万水,也不愿将时光耗费在医院里。医院是个折磨人的地方,从身体到灵魂,双重的消耗,让人难以承受。</p><p class="ql-block">人的生命何其有限,若将有限的时光浪费在无效的医疗上,不如潇潇洒洒,放飞自我。既然终点终会到来,为什么不选择最舒心的方式?</p><p class="ql-block">当然,这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但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坦然面对离去。</p><p class="ql-block">也许,我这样的想法有些另类。</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有点理解琼瑶最后的选择,却仍不明白三毛那长统丝袜背后的决绝。</p><p class="ql-block">三个小时的车程,对父亲这样的病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但坐在椅子上的他,状态似乎比在医院时还好一些。原本想让他躺下,又怕颠簸对伤口不利,先生就把他稳妥地固定在座椅上,尽量减少震动。</p><p class="ql-block">苏通大桥上风极大,连这么大的房车都在晃动。先生这个几十年的老司机,竟也有些把不稳方向盘。</p><p class="ql-block">江上雾霭朦胧,船影隐隐绰绰。绿色的田野、清澈的小河,不断从眼前掠过。</p><p class="ql-block">我们一路未停,直接将父亲送往人民医院——11:30从上海肿瘤医院出院,下午3:30入住地区人民医院。抽血、量体温、皮试、输液……4:45,开始挂第一瓶青霉素。年迈的父亲终于撑不住了,只吃了几口面,便沉沉睡去。</p><p class="ql-block">待他输完液,我抽空回了趟家。节前朋友送的水果,已烂了大半;花盆里的花,也渴了数日——我仿佛听见了它们的埋怨。</p><p class="ql-block"> 10月13日 晚</p> <p class="ql-block">护士对父亲背部的引流管格外重视,从晚上11点到凌晨6点,每小时都会来查看一次。子夜时分,父亲要起夜,又忘了身上还插着管子,差点直接坐起来。因为要取大小便样本送检,我赶紧用便盆帮他接好,最后只取到了小便样本。</p><p class="ql-block">这场大病之后,父亲的记忆力明显衰退了,我真担心他会发展成老年痴呆。奇怪的是,有些事我说了好几遍他也记不住,有些却记得特别牢。昨晚我给他擦身换衣服时,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你怎么不把那两套睡衣都带来?这样换洗方便,睡觉也舒服。”结果还不到早晨6点,他就打电话给大妈,让她带睡衣和鸡蛋来。大妈问:“我怎么过来?”他居然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路线:先从双墩坐车到十总,再从十总转252路到医院。大妈听得还是不太明白,我听着他们沟通吃力,何必折腾老人家呢?赶紧接过电话说:“我回去拿一套吧。”其实之前已经给他拿了两套睡衣,也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合适的了,实在不行只能再买。</p><p class="ql-block">父亲还有点幻听,总说二姑、小叔打电话来了,其实根本没人打给我。我猜,是他心里盼着他们来。可来了又有什么用呢?病房里闹哄哄的,既影响其他病人,他自己也吃不了什么,大家大包小包提来的东西连放都不好放。我不喜欢热闹,而父亲的性格却和我完全相反。</p><p class="ql-block">早上护士来量体温:36.8度,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昨天刚从上海回到金沙时,他烧到38.8度,把我吓坏了。又是塞退烧栓,又是喂水,还用温水反复擦身,这一连串的处理总算起了作用。</p><p class="ql-block">回到金沙,父亲明显自在了许多。早上我扶他起床刷牙洗脸,没过多久他就说腿没力气,又躺回床上了。可上海的主任医生反复叮嘱要“少躺,多坐,多活动”。他大概以为我会让他去餐厅吃饭,抢先打起“预防针”:“我还走不动。”早餐吃什么呢?虽然选择不少,但适合他的却不多。粥已经吃腻了,我提议“炖蛋”,他却回“蛋饼”——蛋饼哪算半流质?还是稳妥点好。餐厅早上不供应炖蛋,我就给他煮了一碗小馄饨,他吃得特别香。看来,他说“不想吃”并不是真的没胃口,只是东西不合心意。</p><p class="ql-block">8点钟护士来查房,重点还是父亲。她们对引流管的具体操作不太熟悉——这本来是医生拔的,至于还要保留几天,大家都很关心。</p><p class="ql-block">今天的抗生素依然是老牌的青霉素,这一点让我很欣慰。小地方的医院不像上海,用不着那么昂贵的药,效果却一样可靠。</p><p class="ql-block">挂完五袋输液,今天的治疗总算结束了。父亲起床说要大便,可一连两次都没成功。</p><p class="ql-block">中午热了馄饨给他当午餐,吃完他就午睡了。我趁这个空档回家找睡衣。</p><p class="ql-block">回到家,把这几天的日记整理到电脑上,才感觉肚子有点饿,想起自己好像还没吃午饭。煮了两根玉米,煮熟了却又不想吃。于是收拾好睡衣,带上阿来的《尘埃落定》,又往医院去了。</p><p class="ql-block">窗外细雨如丝,迷迷蒙蒙。我骑着车穿行在雨雾中,没穿雨衣,仿佛只有让雨淋一淋,才能让自己更清醒些。</p><p class="ql-block">后来才知道,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父亲又在床上做了项检查,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之后又送来一张单子,要去做核磁共振。人啊,一进了医院,就免不了各种各样的检查,也不管你是不是才做过。这样的反复折腾,对病人何尝不是一种伤害?</p><p class="ql-block">晚餐又成了难题,该点什么好呢?我早早守在餐厅门口。半流质的种类实在有限,本来想点肉糜炖蛋,偏偏今晚没有。看见鱼汤炖得浓白香醇,就选了它。汤有了,主食呢?米饭肯定不行,粥他不爱吃,面昨天刚吃过,馄饨更不能连续吃——总得换换口味。于是拿了一个馒头,馒头蘸鱼汤,倒是个不错的搭配。</p><p class="ql-block">果然,父亲吃得很香。他哪里是没有食欲,不过是挑口味罢了。这样的雨天,一碗热汤、一口馒头,不也吃得有滋有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0月14日 晚</p> <p class="ql-block">也许是太累了,昨晚我躺在床上翻着书,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直到护士来发退热贴才猛然惊醒——父亲的体温时高时低,总不稳定。明明看着已经退热,睡一夜却又升高,让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这样的境况下,我竟也能睡着?</p><p class="ql-block">夜晚十点,护士来测体温,降了一点。我继续给父亲喂水、擦身。十二点护士交接班,帮父亲侧身查看引流管。凌晨一点,喂水;两点,再喂;三点,父亲要小便;四点,他说想大便——这次是真的。我为他取了样,送去检测处。本想再睡一会儿,可不到五点,父亲又要喝水。他自己起身,却把杯中的水洒了一地。喂完水,我为他擦身换睡衣。先换的一套长袖,他在椅上坐了一会儿,觉得热,只好又换回短袖。等他重新躺下,我才看见地上湿漉漉的一片。</p><p class="ql-block">窗外,昨天前天都是细雨濛濛,晾在外面的衣服肯定没干。眼前又堆起这一摊,我望着它们,无由地感到沮丧。父亲嘴里还在念叨:“老人身上臭,我身上可不臭!”</p><p class="ql-block">六点多,扶他起床刷牙洗脸。主任医师叮嘱要多活动,可他却懒得动。明明双手自由,喝水却偏要我喂。先生也说:“让他自己来!手脚都要活动,还要走动。”我只好硬起心肠让他自己动手。刷完牙洗好脸,他坐在椅子上,又开始使唤我——可怜我蓬头垢面,梳子还举在半空。“你就不能稍微等一等,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我心里嘀咕,嘴上却不敢说,也没理他,兀自把头发梳完。原来只是地上掉了个袋子。掉就掉了呗,扔垃圾桶不就得了,多大个事?</p><p class="ql-block">坐了一会儿,他又要躺回床上。“我去买早点,你不等吃了再躺?”“坐了好一阵了,我还没恢复,我要躺。”——明明才几分钟!好吧,扶他躺好,盖好被子,我去餐厅。</p><p class="ql-block">他的一日三餐成了我的一道难题:昨晚的鱼汤,他喝的时候说鲜美,体温一高,又成了鱼汤的错。今早吃什么呢?</p><p class="ql-block">因他大便不畅,我买了碗菜粥,加一块蛋饼,撕成小丁泡在粥里。他吃得津津有味,餐后又吃了十几颗葡萄,喝了一杯水。可一躺下,却又开始咳嗽。“菜粥吃是好吃,但口味重!”——得,又是我的错。“要是咸,你说呀,可以加点开水嘛!”我真不懂,他怎么就这么呆板!</p><p class="ql-block">今天输液有点晚,八点五十才开始。第一袋不是青霉素了,换成了哌拉西林。</p><p class="ql-block">第二袋刚挂一点,父亲要上厕所。我举着液袋,拎着管子送他去。原来又想大便。正帮他擦拭,有人敲门——是打扫卫生的阿姨。我请她把垃圾袋留下,一会儿我自己换。帮父亲用热水洗好屁股,送他回床继续输液,我才去扔垃圾、换新袋。</p><p class="ql-block">用酒精洗了手,终于又能安静读会儿书了。</p><p class="ql-block">主任来查房,父亲说胸闷,于是安排了吸氧。一测体温,38.3度。我又给他塞了粒退烧药。这药容易发汗,必须多喝水。可这一喝,又得上厕所——于是再取下吸氧管,解下引流管,抬起输液管。父亲又大便了。等吧。</p><p class="ql-block">等他便完,我为他擦净,再用热水洗好屁股,扶他躺下继续输液。我去洗手,他又叫:“鼻子上的东西。”——他也不想想,我的手刚碰过大便,总得消个毒再给他戴氧气管吧?</p><p class="ql-block">体温又升到38.6度。我心里真的烦躁起来:这该死的手术是不是不该做?没做之前他精神还好,如今却软如空壳!我懊恼不已。喂水、擦身,机械地操作着,已没有任何动力。他还时不时咳嗽,又怪是菜粥的错!</p><p class="ql-block">十一点二十,输液结束。要命的体温升到了38.9度。额上贴了退热贴,肛门里我又塞了半粒药。再不退烧,真是无计可施了。</p><p class="ql-block">郁闷之极!懊丧之极!</p><p class="ql-block">我说不出的心烦意乱。他闭着眼吸着氧,连手上的针早已拔掉都不知道,整个人变得懵里懵懂。</p><p class="ql-block">十一点半,按理该吃午饭了。可我一点食欲也没有,也没心思问他吃什么。潜意识里,仿佛被他的意念主宰——他每吃完一样东西若发热或咳嗽,都是我的罪过。那不吃呢?又会怎样?</p><p class="ql-block">既然不能吃别的,就买碗米粥吧。可食堂中午居然不供应粥,只好下了碗面,煮得烂烂的,不放酱油。父亲吃了半碗,我则吃了他早上剩的菜粥和半块蛋饼。洗碗时,他又吩咐插氧气管。我心不在焉地给他插上,他说一插就舒服点——我却一时疏忽,根本没打开开关,直到护士来看见。</p><p class="ql-block">昏昏欲睡,却不敢拉椅子弄出响声,只好坐在椅上假寐。</p><p class="ql-block">下午两点,体温终于恢复正常:37.3度。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p><p class="ql-block">两点二十,父亲醒來小便。扶他回来坐在床沿,我削好一只苹果,切成小片,让他坐在椅子上吃。他偏不,非要坐在床沿上让我一片片喂。喂完一只苹果,他躺下,忽然问我:“你有没有吃晚饭?”——我一时愣住,他这是又饿了吗?日子怎么过得这样昏天黑地?</p><p class="ql-block">傍晚去晒台收衣服,发现父亲的一件T恤连衣架都不见了。我认定是被偷了——昨天就有一位女士反映衣服被偷。而我晾在最边上,根本不可能和别人混淆。这件事让我很气愤:父亲带的短袖本就不多,长袖倒有好几件,可这几天太热,只能穿短袖。偏偏又下雨,天气闷热,衣服换了总晒不干,凭空少了一件,更让我心烦意乱。</p><p class="ql-block">想想在上海那么多天,衣服晒在楼下花园里,那么远、那么偏,也没人拿。这里倒好,明目张胆地偷,一点素质都没有。衣服再也不敢晾外面了,只能带回家去洗了,幸亏离家不太远。</p><p class="ql-block">等父亲用完晚餐、换好衣服,我带着脏衣服回家。洗头、洗澡、洗衣,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赶紧收拾东西回医院,谁知走到半路,一场大雨把我浇得透湿——就像父亲九月份来医院那晚一样。</p><p class="ql-block">浑身湿透的我,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0月15日夜</p> <p class="ql-block">父亲在人民医院住的仍是四人病房,我们本想申请两人间,可惜没有空床位。主任宽慰说:“虽然是四人床位,但另外两张床的病人晚上并不住这儿,其实也相当于两人间了。”也罢。这次住在17病房64床,邻床63床是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终日眉头紧锁,跟他说话也不怎么回应。几天下来,从未见他脸上有过一丝笑意。他走路时佝偻着背,年纪尚轻,姿态却已如暮年老者,这样的状态实在令人担忧。</p><p class="ql-block">他的母亲一直守在身边,寸步不离。这位阿姨人很和善,告诉我哪里晾衣服、哪里扔垃圾。他的妻子白天上班,晚上还要烧菜送饭,夜里陪床。婆媳二人对他极尽温柔,可病人始终不见展颜。或许是疼痛难忍,他常请护士打止痛针,终日双手捂胸、双眉紧锁,还总让婆媳俩为他按摩。看着这般情景,心里不免揪紧。</p><p class="ql-block">父亲和大妈通电话时,似乎觉得没人来探望他——其实是我婉拒了亲友的探视。病房空间有限,座椅不多,空气也不流通,人来多了难免影响其他病人。再说,亲友来访难免说话激动,硬撑着应酬,反而妨碍静养。</p><p class="ql-block">但父亲显然不这么想。他喜欢有人探望,而我更愿安静自处。他又念叨:“我外甥怎么也不来看看我?”我劝他:“大家都要上班。再说您现在也吃不了什么,等出院回家,他们再一起来看您不好吗?”他却说:“他们可以来换换你呀!”“为什么要换?我在这儿陪着您不累。”“你一个人太辛苦了!”他这样坚持。</p><p class="ql-block">我不禁心想:自己的女儿何曾伺候过姑妈她们?堂弟妹们哪个不是在工作、养娃的夹缝中奔波?上有老下有小,哪还有余力照顾旁人?他们的父母难道就身体康健?人啊,总该学着换位思考,否则心里永远难以平衡。</p><p class="ql-block">我的原则是:尽量不麻烦别人,自己的事自己承担,不愿欠下太多人情。</p><p class="ql-block">病房光线昏暗,书上的字迹渐渐模糊。昨晚八点四十,63床的媳妇就关了灯,我只好借了他们的户外椅,坐在走廊里看书到十点,方才回房休息。这一觉竟睡到了凌晨五点。</p><p class="ql-block">父亲今早要做核磁共振,我五点钟醒来时,他已经睁着眼睛。问他是否要小便,他说已经解过了。也不知这一夜他起来过几次?我竟一点没听见,睡得真是沉。</p><p class="ql-block">先生七点就赶到了,从护士站借来轮椅,推着父亲去做检查。核磁共振2室的医生格外负责,仔细查看诊断报告,对父亲很是关照。</p><p class="ql-block">今天原本休息的打针女医生,因无人顶班又特地赶来。本来是在外面打好预置针再进检查室,但她赶到时,父亲已开始做增强核磁共振,她只好进室内操作。光线暗,她又没带老花镜,连扎两针才成功,父亲的手背肿起老高。她连连道歉,父亲却一个劲地道谢。</p><p class="ql-block">刚出检查室,小叔就来电话了。父亲激动得眼泪直打转。我知道他一直盼着有人来看他,每晚和大妈通电话都要念叨。小叔解释说:“大家都以为您还在上海,在那我们就不赶过去了。既然回金沙了,我们肯定要来啊!”我本想劝阻,可父亲早已把病区床号报得一清二楚。</p><p class="ql-block">罢了,随他吧。如果叔叔姑姑们来能让他心情好些,那就来吧。</p><p class="ql-block">回到病房继续挂水。先生说父亲爱吃肉,想给他买个大肉包——今天已是术后第八天,应该没问题了,何况手术不在肠胃。但我思忖再三,还是买了小馄饨,半流质终究更稳妥些。</p><p class="ql-block">一碗馄饨吃完,医生来为父亲换纱布。问他疼不疼,他连声说不疼,也不知是真是假。换好纱布,护士又来查看引流管,贴上了标签。</p><p class="ql-block">到了午餐时间,吃点什么好呢?医院餐厅中午不供粥,我点了一碗排骨汤,加一块三角饼。父亲吃了两块排骨、几片冬瓜,大半块饼,说是饱了。</p><p class="ql-block">该吃点水果了。我给他一根香蕉,又削了个苹果,他说吃得很满足。</p><p class="ql-block">这时楼上邻居来电,说卫生间堵塞,想查看我家的水管通道。我匆忙为父亲换上干净衣服,把换下的带回家清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0月16日 晚</p> <p class="ql-block">昨晚,我刚放下书躺下不久,63床就开始叫嚷着要打针。他的母亲和妻子几乎同时起身。母亲低声下气地问:“我帮你按按好不好?”妻子语气温柔,看了看时间说:“现在才十点多一点,还没到四个小时呢。”他却不管不顾,猛地冲出门去,婆媳俩慌忙拦住,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回床上。</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疼得睡不着,还是单纯在发泄情绪。母亲成了他的出气筒,因为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妻子晚上才来,除了送饭,大多时候只是默默刷手机——也难怪她们不愿多说话,他整天沉着脸,像谁都欠他债似的,谁敢轻易搭话?昨天亲戚来探望,他也爱答不理,那对老夫妇坐了半晌,硬是没和他说上一句话。</p><p class="ql-block">遇上这样的病人,再好的耐心也会被耗尽吧。难怪他母亲总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p><p class="ql-block">我的心情也不轻松。父亲不愿锻炼,医生反复叮嘱要多活动,可他坐两三分钟就躺回床上。这样不仅不利于康复,连食物都难消化。</p><p class="ql-block">半夜他说要大便,却没有;凌晨一点喝了水又说想大便,还是没便意;四点依旧如此;到了五点,他让我拿来剃须刀,躺在床上自己摆弄。</p><p class="ql-block">老人的作息和我们不同,他睡不着,我却困得不行。整夜反复折腾,我精疲力尽,这两天一直精神萎靡,只想好好睡一觉——可天又亮了。</p><p class="ql-block">服侍他刷牙洗脸喝水,去热粥时发现两台微波炉都坏了,真是怪事。</p><p class="ql-block">难得父亲主动要喝营养液,我知道他是饿了。黑米粥和三角饼我已经买好,他喝了半碗粥、吃了半块饼,胃口看起来不错。可一吃完就要躺下,我说:“这样不消化!”他却回:“我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还不适应。”果然,没多久他又说胸口堵得慌。不活动,食物怎么会顺?可说了他也不听,又能怎么办?</p><p class="ql-block">风油精明明就在他床边的抽屉里,伸手就能够到,他偏要叫我拿,也不管我是不是满嘴泡沫正在刷牙。剃须刀也是,随手就能拿,却总要别人递。就连刷牙,既然已经下床,顺手把牙具带进卫生间很难吗?大概真是习惯成自然了。</p><p class="ql-block">看来以后我不能太主动,得让他自己动手,否则康复从何谈起?动了手术,疼是在所难免的,可再怎么也得忍一忍,一点点痛都受不了怎么行?他现在连翻身都不愿意。</p><p class="ql-block">上海的病理报告出来了:胸椎转移性腺癌。再看看检测单,好多指标都不正常,红红绿绿的箭头看得我目瞪口呆。我已经没有力气细看,只能听天由命。</p><p class="ql-block">这些冰冷的数据从不会按我的意愿改变,既然如此,何必纠结?纠结又有什么用?</p><p class="ql-block">先生让我找主任开癌胚抗原的化验单,主任让我加她微信,我把病理报告发给了她。</p><p class="ql-block">父亲说胸闷,吃一点就胀,主任开了保心丸和莫沙必利。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才吃了两粒芝麻大小的保心丸,他就说胸口好受多了。这药真这么灵吗?</p><p class="ql-block">63床四天来头一次跟我说话:“请你出去一下!”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要灌肠。至于为什么灌肠,他得了什么病,我一概不知。</p><p class="ql-block">下午主任来通知他出院,说是回家再休养几天。可我看他的状态并不好,止痛针一直没停。</p><p class="ql-block">我也不便多问,那是别人的隐私。只是看到他母亲愁容满面的样子,心里也堵得慌。</p><p class="ql-block">人到了这个地步,自己痛苦,家人也煎熬。</p><p class="ql-block">父亲似乎真的有点糊涂了。今天他突然没来由地发火,说二姑父去世时先生和我没去悼念。他难道忘了那时先生也在医院做手术?我提醒他,他还不认。幸好当时我和表弟解释过,不然真显得我们不懂礼数。</p><p class="ql-block">我不想和他争辩,只觉得心力交瘁。</p><p class="ql-block">傍晚让他吃粥,他一口回绝:“吃不下!”既然如此,我就回去收衣服、烧水洗澡,顺便给他炖了蛋。说实话,我的手艺不如先生,但他倒没拒绝吃蛋,只是嫌味道太淡——我其实放了盐,也许确实放少了些。</p><p class="ql-block">63床又在叫打针了。隔壁房的家属探进头来,用带着怜悯的眼神望向他——看来,她是知道内情的。</p><p class="ql-block"> 10月17日 晚</p> <p class="ql-block">在医院陪护的间隙读《尘埃落定》,确是相得益彰。书中那些自以为是的土司、似傻非傻的少爷、愚昧无知的奴仆,各有各的病症,都需要医治——这情境,与医院这般所在何其相似。</p><p class="ql-block">用四天时间,在陪护的同时读完这本厚书,合上最后一页时,心头忽然泛起一阵茫然,一阵悲哀。</p><p class="ql-block">我仿佛也染上了傻子少爷的困惑:我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p><p class="ql-block">总觉得自己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种种迹象表明,我本不属于这里。那我的归宿在何方?或许是山林吧。想象中,自己更适宜纵情山水,隐居老林,与世无争,自在逍遥。</p><p class="ql-block">可终究还是坠落在凡尘。就像此刻,夜深人静,隔壁病房的呻吟声不绝于耳,父亲起夜解手,邻床辗转反侧。</p><p class="ql-block">风声雨声结伴而来,急切地敲打着窗棂。这些不速之客中,雨尤其不客气地淋湿了窗台上的食物。我只好起身关窗。这个举动似乎激怒了它们,风雨加大了攻势,像是要把玻璃震碎。我自然不为所动,偏偏这时父亲又醒了,要解大便。风雨仿佛在得意地嘲笑:你总不能把卫生间的窗户也关上!是啊,我不能,只能眼睁睁看它们肆意妄为。</p><p class="ql-block">昨晚执意要穿运动短裤的父亲,此刻冷得有些瑟缩,竟把大便漏了一点在身上。赶紧替他擦身,换上长袖睡衣。这回他不再反驳,连袜子都乖乖穿上了。</p><p class="ql-block">风雨觉得无趣,便偃旗息鼓,悻悻而去。也是,跟个病人较劲,算什么本事?</p><p class="ql-block">父亲的早醒让我养成了新的作息。清晨五点,我便不再赖床——父亲要刷牙了。</p><p class="ql-block">“早上吃点米粥?”</p><p class="ql-block">“粥?现在不想吃,没胃口。”</p><p class="ql-block">放下米粥,去买了一碗小馄饨。</p><p class="ql-block">“吃点馄饨吧。”</p><p class="ql-block">“馄饨?好,来一点。”</p><p class="ql-block">看来父亲不是没胃口,只是不想吃粥罢了。就像昨晚,先是说什么都不肯吃,说肚子胀,等我炖了鸡蛋羹来,还不是吃得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饮食要清淡,暂时半流质。”我一直谨遵医嘱,小米粥、黑米粥、白米粥、菜粥、黑鱼汤、鲫鱼汤、排骨汤、面条、馄饨轮换着花样来。可他对这些清淡食物兴致缺缺,反而惦记着大饼、肉包和馒头。但这些又怕他不好消化,容易引起腹胀。</p><p class="ql-block">他吃下大半碗馄饨,现在睡得很沉,鼾声阵阵。要是夜晚也能这般安眠,该多好。</p><p class="ql-block">今天还是五瓶水。挂到最后一瓶时,叔叔、婶婶和姑姑们来了。父亲和二姑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兄妹俩中秋节前刚见过,谁料节后再见,已是这般光景。</p><p class="ql-block">十一叔让二姑别跟二哥多说话——父亲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一共十二人。其实父亲很喜欢有人陪他说话。</p><p class="ql-block">表弟来电话说,医院不让车辆久停,叔叔姑姑们便告辞了。我送到电梯口,小叔已在家备好午饭,我也就不虚情假意地安排什么。他们走后,父亲捧着红包,神情有些落寞。</p><p class="ql-block">63床的家属上午就收拾好了所有物品,我以为他们今天肯定出院了,没想到下午人还在。三点钟他要灌肠,我便带着父亲换下的两套脏衣服回家清洗,顺便给他炖了鸡蛋羹。回到病房,63床还在,晚上依旧睡在这里,倒是有些意外。听说他已经住了四十多天,医保不允许再住,只好先出院,明天再挂门诊换个病房住进来。</p><p class="ql-block">父亲起初说不吃炖蛋,说微波炉坏了不好热。我说是在家里蒸好带来的,他这才勉强让我喂下去。我有些不解:他双手活动自如,为什么偏要人喂呢?自己吃不是更方便吗?</p><p class="ql-block">难道这次大手术真的让他有些糊涂了?先生来电询问今天的情况:发烧没有?吃得怎样?心情如何?我一五一十地说了。他有些懊恼:难道这个手术不该做?让父亲大伤元气,状态反不如前,白白受了这么多罪,挨了这么多痛。</p><p class="ql-block"> 10月18日 晚</p> <p class="ql-block">63床原本计划出院,医生只配了两粒止痛药,结果他疼得一夜未眠,不时挣扎着坐起。他妈见状立刻起身为他按摩,而父亲似乎也受到了影响,总说刀口疼,一会儿要求把床摇高,一会儿又要降下。我心里纳闷:他的床我基本没动过,怎么突然就睡不舒服了呢?</p><p class="ql-block">前两日他状态尚可,还能起身坐坐,如今却越发萎靡,人也显得呆板迟钝。是睡眠不足导致的,还是药物过量引起的?明明洗漱用品就摆在卫生间显眼处,他却视而不见,非要等我递到手中;双手活动自如,解完大便却执意要我来擦拭。清理完毕后,他就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不由心慌——该不会是老年痴呆了吧?医生说若不手术可能会瘫痪,可若手术后痴呆了,究竟哪个结局更可怕?</p><p class="ql-block">记得上月首次带他去上海检查,返程时他还记得从我包里取回临时存放的五百多元,连几枚硬币都清点得清清楚楚。如今他只对每日服药格外上心,从不忘记药量,却连洗脸擦身都不会做了,有时甚至要我喂饭。输液时他始终紧盯吊瓶,不时提醒我快滴完了。我劝他闭眼休息,他坚决不肯。其实输液管滴完会自动关闭,可他始终放不下心,实在让人无奈。</p><p class="ql-block">清晨63床刚转去其他病房,床铺还未整理,新病人就已入住。医院真是生意兴隆。我在卫生间刷牙时,保洁阿姨突然推门而入,吓得我一惊。她提醒我梳头若掉发需自行清理,躺椅不用时要及时收起。我不置可否——这些规矩我岂会不知?倒是想提醒她:打扫前是否该先敲门?想起在上海住院时,40床的护工为图省事,竟在洗漱盆里冲洗便盆。39床的兄弟俩每日都在洗脸池里洗漱,我看不过去便提醒她,反倒遭她强词夺理。人的素质,或许真是天生注定?有些人再怎么引导都无济于事。</p><p class="ql-block">父亲又睁大眼睛盯着输液袋了。他始终不愿相信我。此刻病房里另三位老人都独自来挂水,个个酣然入睡,唯独他有亲人陪护却不敢合眼?还能跟他讲什么道理呢?</p><p class="ql-block">住院久了,我的心境也渐渐失衡。开始厌烦父亲的大惊小怪,些许不适就让他惶恐不安。有时不禁怀疑:人老了就会变得这般窝囊?男子气概何在?稍受委屈忍点疼痛就要掉泪,这算什么男子汉?</p><p class="ql-block">是我太冷血了吗?我的性格与他截然不同,绝不会在人前显露脆弱。毕竟世上谁能真正体会你的痛苦?伤口终究要自己舔舐,无人可代劳。</p><p class="ql-block">新来的63床把尿液全滴在马桶盖上。父亲如厕时十分尴尬,我只能先清洗干净。待护士离开后,我轻声与老人商量:“叔叔,麻烦您以后用马桶时掀起坐垫,这样大家都方便。”这话看似对他说,实则也在提醒62床——上次他也犯过同样疏漏,先生已提醒过,但愿他还没忘。</p><p class="ql-block">大妈来电时,父亲向她诉苦:“开刀遭了大罪。”我心里明白,他双腿无恙,行走无碍。看来又是我们的错!若真瘫痪了,谁又能担这个责任?</p><p class="ql-block">父亲心眼实在小——不就因大姑和表弟没来探望?竟一直耿耿于怀,难怪夜里辗转难眠。至于吗?若心有不平,日后他们有事你也不去便是,这把年纪还计较这些?</p><p class="ql-block">说实话,我最厌烦人情往来。人情债背多了岂不疲惫?活得轻松点不好吗?我也不愿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交际上。自父亲住院以来,许多事都看淡了——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开始远离手机,屏蔽诸多讯息,只在想记录时才打开。或许因此得罪了朋友,但确实无心周旋。得罪便得罪吧。</p><p class="ql-block">丹丹表妹带着两个漂亮侄女婷婷和哆哆从常熟赶来。父亲与外甥女相谈甚欢,心情明显好转。表妹舟车劳顿,孩子们连早饭都没吃就来看舅爷爷,这份情谊我铭记在心。</p><p class="ql-block">没想到光鲜亮丽的妹妹背负着如此重担:自小姑去世后,姑父性情大变,两次心脏搭桥仍烟酒不离。更荒唐的是,他不信任独生女,将27万存款全部取出揣着现金四处奔波,有次竟遗落在垃圾桶边,幸得环卫工交到派出所。经历如此惊险仍不悔改,依旧背着钱袋在常熟与金沙间往返。</p><p class="ql-block">“把钱存银行写您名字不好吗?背着这么多现金又重又危险。”丹丹劝道。</p><p class="ql-block">“这样我才安心!”姑父固执己见。</p><p class="ql-block">“那带支票也行啊,别人又取不走。”</p><p class="ql-block">“我要用钱怎么办?”</p><p class="ql-block">“留三四万在身边,剩下的存起来。您每月还有退休金,够用了。”</p><p class="ql-block">姑父仍不放心,最近又和女儿闹矛盾,独自打车回了金沙。而妹妹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开车追回来。</p><p class="ql-block">姑父这一闹便不愿再回常熟。可怜妹妹又要开始两地奔波。两月前婆婆遭遇车祸,她衣不解带伺候一个月,差点累倒,最后只得请保姆帮忙。这才是真正的上有老下有小:老人要照料,孩子要接送,妹夫在国外经营企业,完全帮不上忙。</p><p class="ql-block">原本姑父身体尚可时还能帮忙买菜做饭,如今他执意回家,若再偷偷烟酒,弄出什么毛病,妹妹该如何兼顾两地?</p><p class="ql-block">表妹离去后,父亲一直担心,再三确认从金沙到常熟需要多久。听说开车仅一个多小时,他才安心午睡。</p><p class="ql-block">医院的蒸蛋羹比我做的好得多,父亲吃完一小碗,又喝了些鲫鱼汤。把馒头掰碎泡在汤里,他吃得很香。同病房的老人中午输完液都回家了,我帮他擦洗换衣后,他让我别回去。我说:“不回家衣服晒哪儿?难道再让人偷走吗?”</p><p class="ql-block">其实雨天我也不愿奔波,洗完澡洗完衣服还得赶回来。但没办法——连日阴雨,再不换洗就没衣服穿了。如果没人偷衣服该多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0月19日 晚</p> <p class="ql-block">保洁阿姨一早过来,看见我缩在躺椅里,忍不住说:“不是有三张空床吗?你怎么不睡床?床上多暖和啊。”</p><p class="ql-block">我笑着道谢:“谢谢您,睡躺椅挺好的,不冷。”</p><p class="ql-block">“这躺椅要算钱的呢。”她又提醒。</p><p class="ql-block">“我知道的。”我点点头。</p><p class="ql-block">先前转病房的63床,每晚都有两个陪护——母亲和妻子。母亲睡病床,妻子睡躺椅。但我实在不习惯睡别人睡过的病床,陪护椅的费用也不高,在上海不过十元一天,金沙的椅子好一些,也不会超过二十。这钱,我不愿省。</p><p class="ql-block">早上用微波炉热蛋羹时,送水阿姨和另一位保洁抢着用,我被挤在一边。原本有两台微波炉,可一位老人煮鸡蛋时操作不当,鸡蛋爆炸,弄得一片狼藉,幸好没伤到人。另一台不知怎么也坏了,整层楼都没法热饭。护士说:“楼上楼下都有微波炉,可以去别层热。”话虽如此,可用餐高峰时,本层的人都抢不过来,哪还轮得到别层的?再说,病人家属行动方便,若是病人自己呢?端着汤汤水水上下楼,万一洒了、滑倒了,岂不更麻烦?</p><p class="ql-block">好在有人反映了情况,隔了一天,总算修好了一台微波炉。另一台大概问题严重,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也不知去了哪里。</p><p class="ql-block">用餐问题刚解决,父亲服了药,提前一刻钟,八点十五就开始输液了。八叔打电话来说要来看他二哥。父亲嘴上说着“不要”,但心里是期待的。</p><p class="ql-block">三袋水挂完,八叔和八婶来了。好久不见,八叔也老了,八婶的头发也稀疏了不少。</p><p class="ql-block">想当年,八婶可是有名的大美人,如今虽美人迟暮,却风韵犹存。她一米七五的模特身材,依然窈窕曼妙,与八叔一米六八的矮小身形形成鲜明对比。八婶笑着说:“当初怎么就瞧上他了?那会儿太年轻,觉得找个穿军装的很有面子,他穿着军装可威风了。现在看看,整个一糟老头子。”</p><p class="ql-block">我不禁哑然。曾经八面威风的八叔,如今头发掉了,牙齿松了,人也消瘦了,确实成了个小老头。</p><p class="ql-block">再看八婶——红色喇叭裤,红色皮鞋,红色针织背心,依然时尚新潮,品味优雅。而八叔穿着普通的蓝色夹克,早已不复当年风采。都说女人易老,可八婶却光彩照人,看来岁月从不败美人。</p><p class="ql-block">八叔一到,父亲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和婶婶也聊得来。八叔和父亲性格相似,忠厚老实,不会花言巧语,哥俩还同一个属相,都肖蛇。八婶话不多,我也是个安静的人,但我们却格外投缘,有很多相同的感悟,这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p><p class="ql-block">叔叔婶婶要走了,父亲依依不舍。他说:“等我好了,我们一起聚聚。”叔叔安慰他:“你安心养病,心放宽点,有个这么孝顺的女儿,我们都看在眼里呢。”父亲眼眶又红了——这一点,我总有点看不上。</p><p class="ql-block">61床又换了新人,是一位古稀老人,由妻子和女儿陪着。老人脾气急,妻子就劝他:“去年那么难我们都挺过来了,今年你还急什么?”女儿从食堂打了快餐回来,老爷子不知又嘀咕什么。女儿过来向我借面纸,我说:“多拿几张,随便用。吃完饭要洗碗的话,洗涤精在卫生间,尽管用。”</p><p class="ql-block">吃完饭,女儿随意往62床一躺,对正在收拾的老太太说:“妈,你别忙了,让我睡会儿。”我由此推断,这肯定是女儿——媳妇可不敢这么跟婆婆说话。</p><p class="ql-block">老太太洗好碗,女儿让她也午休。她看我在看书,客气地让我睡床。我说:“您睡吧,我有躺椅。”</p><p class="ql-block">老太太虽然躺下了,却不敢真睡——老爷子还在挂水呢。果然,一袋水没了,她赶紧去找护士。</p><p class="ql-block">下午两点多,老爷子的女儿回去了。父亲也催我早点回家,别每天弄得太晚才走,又黑漆漆地赶过来。于是我便拎着八叔送的水果篮先回去了。这些水果得放冰箱,一点一点带过来,不然容易坏。上次那盒冬枣全烂了,还有两个大芒果,太可惜了。</p><p class="ql-block">下午五点多,我洗好澡,晾好衣服,给父亲找了一双棉拖鞋和几双棉袜,回到医院。</p><p class="ql-block">父亲说我走后,医生来换了药。他有点累,不想换衣服了。用过晚餐,他便早早睡了。</p><p class="ql-block"> 10月20日 晚</p> <p class="ql-block">昨晚餐毕,估摸着61床的老两口该洗澡了,我便搬了椅子坐到走廊上,翻开徐则臣的《北上》。</p><p class="ql-block">走廊的光线比病房里亮堂不少。病房那三盏灯,昏黄黯淡,还非得同开同关,设计得实在不科学。幸亏床头另有一盏照明灯,不然护士晚上扎针,怕是又要像上次父亲做核磁共振时那样,因光线昏暗被多扎两针。</p><p class="ql-block">大约看了两个多小时,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没过多久,整个病区也沉入了梦乡。我轻手轻脚推门进去,悄悄躺上陪护椅,刚有些睡意,61床的老爷子就“叭哒叭哒”地起身了。他腿脚不太灵便,拖鞋在地上拖出重重的声响。</p><p class="ql-block">好不容易等他安顿好,父亲又起来了。我赶忙起身,却不及他动作快,还没掀开马桶盖,几滴尿已控制不住滴落下来。于是又是一番擦身、打水、换衣的折腾。</p><p class="ql-block">等父亲磨磨蹭蹭重新躺好,我看了一眼时间,已近子夜。</p><p class="ql-block">谁想61床的老爷子又“踢踏踢踏”起来了。这回他全无睡意,兴奋地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还莫名放声大笑:“太好了!太开心了,哈哈哈!哈哈哈!”</p><p class="ql-block">他老伴低声劝:“你声音矮点!”</p><p class="ql-block">“我能走了,哈哈哈!”</p><p class="ql-block">“你睡吧!”</p><p class="ql-block">“我不要睡!”</p><p class="ql-block">“你不要睡别人要睡!”</p><p class="ql-block">“没事!”</p><p class="ql-block">我真想插一句:“你没事,我们有事!”——已是凌晨两点,他仍兀自兴奋。自己偷着乐也就罢了,可病房里还有别人,他难道不明白吗?</p><p class="ql-block">但我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父亲床边的帷幔。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再厚的帘子也挡不住老爷子肆无忌惮的声音。他大概以为还在农村老家的独门独院,夜半三更尽可放声歌唱。</p><p class="ql-block">父亲到底被吵醒了,迷糊间以为天亮了,说要刷牙洗脸。</p><p class="ql-block">“早呢,才凌晨,三点还没到。”</p><p class="ql-block">“啊?”他有些疑惑。</p><p class="ql-block">不知是我报时的声音提醒了老爷子,还是他自己兴奋够了,喧闹终于平息,世界重归安静。</p><p class="ql-block">且让我稍眯一会儿吧!</p><p class="ql-block">清晨五点多,父亲突然穿着睡衣坐在椅子上。我惊得立刻起身,为他披上外套,接着伺候他刷牙洗脸。</p><p class="ql-block">等61床的老太太帮老爷子收拾妥当,便陪他们去二楼餐厅。老太太推着轮椅,老爷子兴奋异常。他们在餐厅用餐,我打声招呼,就提着食盒回了病房。</p><p class="ql-block">小米粥配大饼,分两次搅拌好递给父亲。我说:“那老爷子虽然吵,但挺乐观。他说要吃好一点、多吃一点才有力气,这话在理呀!爸,你也要多吃些。”</p><p class="ql-block">父亲或许听进去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块鸡蛋饼只剩了一点。</p><p class="ql-block">问他有没有腹胀,他回“还好”,我这才稍感安心。加上晨起体温正常,心里更踏实了些——昨晚可是偏高一点的。劝他喝水降温,他又怕老是起夜,还嘟囔:“在上海挂那么多水怎么没小便?”他又糊涂了,在上海那是插了导尿管啊!他哪里知道我每晚要给他倒三次尿?</p><p class="ql-block">早上他又喟叹:“还不如在上海!在上海没这么麻烦,老是要小便!”</p><p class="ql-block">难道他还想插着导尿管在床上解决?我忍不住顶了一句:“要是实在怕麻烦,就用尿不湿吧!”他听了似乎觉得丢人,不再吱声。我接着说:“在上海你动不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现在你能自由走动,自己喝水吃饭,这不是进步吗?怎么反说不如上海呢?”他知道自己理亏,不再言语。</p><p class="ql-block">61床的女儿送来饭菜,他们吃完后,病房里菜味弥漫,却门窗紧闭。那一家三口躺在病床上睡得安逸,我实在受不了那味道,便收拾脏衣服回家了。</p><p class="ql-block">到家后,把席子换下铺上床单,又把父亲的房间打扫干净,预备他出院回来住。可惜天飘微雨,没法彻底曝晒。</p><p class="ql-block">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我煮了鸡蛋和玉米,带上棉背心和绒睡衣,匆匆赶回医院陪父亲用餐。微波炉居然又坏了,怎么就没人管呢?管理实在太差。</p><p class="ql-block">无奈跑到五楼,幸好现在人少,没人争抢,我倒从从容容地热了三个食盒。今晚是排骨汤、虾和面筋,还有肉包和鸡蛋。</p><p class="ql-block">儿子和父亲视频通话,祖孙俩互相叮嘱、彼此不放心。我热好饭菜,父亲正和大妈通话——这是他们每日的功课,说的无非家常琐事。挂断后,父亲还躺着,我叫他起来吃饭,他居然说:“我今天坐了好久了。”意思是不想动,等我喂。我没接话。医生再三嘱咐要多活动,他倒好,手脚没毛病,却走不愿走,坐懒得坐,这怎么行?现在连吃饭都要人喂?我可不能惯着他。见我不应声,他只得慢慢起身吃饭。</p><p class="ql-block">说实话,他胃口不错,肉包子吃得很香,虾、排骨、面筋和鸡蛋都吃完了,看不出有什么痛苦。吃完他又想躺下,我说:“顺便把药吃了。”他没反驳。最后擦身时我没坚持让他等,就让他躺着,慢慢帮他洗换。</p><p class="ql-block">也不知为什么,他的脚特别臭。天天洗,天天换袜子,还是臭。难道老人就是这样?</p><p class="ql-block"> 10月21日 晚</p> <p class="ql-block">原以为父亲体温恢复正常,夜里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谁知还不到十点半,他就醒了,直嚷着热。我替他掀掉一层薄被,没过多久,他又坐起身要喝水。喂完水躺下,十一点二十五分说要小便,凌晨一点五十分又要大便,三点钟再次要水喝……如此反复,一夜未停。隔壁61床也不甘寂寞,“踢踏踢踏”地来回折腾了两三次,不知不觉,天就亮了。</p><p class="ql-block">六点半,父亲仍一动不动地躺着。我轻声说:“爸,该起来洗脸刷牙了。”他却回答:“我半夜头上黏糊糊的,想洗头。”我只好劝他:“早上洗头不好,等中午再洗吧。”</p><p class="ql-block">擦洗完毕,我为他倒引流血水,告诉他:“超过30毫升了。”他略带责怪地说:“时间不对吧?是不是过了?”其实也就差了半个小时,可我不能直说“是你自己赖床不起”,只能含糊地应着“差不多时间”,心想明天再注意些就是。</p><p class="ql-block">早餐时,他喝了一碗小米粥,还吃了半块饼。饭量比前几天稍有起色,这一点让我颇感欣慰——真希望他能多吃一些,早点恢复体力。</p><p class="ql-block">61床的老夫妇没有冲马桶的习惯,每次都得我跟着清理。老太太夜里把湿衣服晾在卫生间,地面又湿又滑,很不安全。我想找拖把处理一下,可整个病区都没找到,只好把窗户开到最大,盼着早点通风晾干。本想带她去三楼阳台晾衣服,心想他们两口的睡衣总不至于有人拿,可老太太不放心,执意把衣服挂得卫生间里到处都是,连挂输液瓶的架子也不放过。</p><p class="ql-block">老爷子又开始大声清嗓子——不是咳嗽,倒像是某种习惯性的“预备发言”,深更半夜也常这样。声音洪亮得像是要作什么总结,结果咳完却一言不发,让人有点哭笑不得。</p><p class="ql-block">63床的老爷子和父亲同岁,但精神好得多,嗓门也响亮。他女儿昨天带了两个包子,今天又带了两根油条,他拿在手里端详了很久。输液时他坚持要用右臂,护士说“插不进去了”,他才勉强换了左边。女儿放下油条就走了,还要赶着去干农活——听说是栽油菜。</p><p class="ql-block">我已经很久没去过乡下了,也不知这个时节田间是什么光景。是否已是椒桂飘香、柿红杏黄?</p><p class="ql-block">整天闷在医院里,心情难免压抑。我常想,医院真该建个后花园,曲径通幽,亭台廊阁错落其间,病人散步其中,心情定会舒畅许多。哪怕在走廊里点缀些绿植花草,也能让人眼前一亮。</p><p class="ql-block">环境对心情的影响其实很大。只是再好的风景,也要有人懂得欣赏。有的人身在桃源而不自知,有的人身处困境却依然从容——说到底,心态决定了一切。</p><p class="ql-block">傍晚经过文峰大世界门口,看见一个穿短袖T恤的年轻人在吹小号。不知他是出于爱好献艺,还是为生活卖艺。脚下摆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什么,旁边放着收款二维码。他吹得不算出色,脖子上那条粗金链子,又让人觉得他不像缺钱的人。我很好奇纸上写了什么,可绿灯亮了,只好匆匆离开。</p><p class="ql-block">回到病房,61床的老爷子今晚回家住了,只剩父亲一人。他告诉我今天下床走了一会儿,但刀口扯着疼。主任查房时问他有没有下床活动,我不便替他回答——他自己心里清楚。</p><p class="ql-block">至于今天到底走了几分钟,我并不清楚。只知道他又尿裤子了。他说:“刀口疼,走得慢,来不及。”我忍不住说:“能不能提前一点去卫生间?”三天两头这样,我也有些无奈了。</p><p class="ql-block">帮他打水擦身时,他又想躺着让我擦。我没同意——躺着翻身不便,背上擦不干净,换衣服也麻烦。其实我是想让他坐着泡个脚,可他不愿意,最后还是躺着擦了脚。那双脚味道不小,他自己却浑然不觉,我只好用香皂再细细擦了一遍。</p><p class="ql-block">换下的衣服带着难闻的尿臊味,不想留到明天回家洗了,当晚就洗好晾在了卫生间。</p><p class="ql-block">七点二十分,父亲就要求关灯睡觉。但愿今夜,他能睡得安稳一些。</p><p class="ql-block">我坐到走廊上继续读《北上》,到晚上八点四十分,终于翻完了这本厚厚的书。</p><p class="ql-block">合上书页,静静回想,以我的阅读水平,《北上》读起来确实有些吃力。它包罗的内容太丰富了——大运河的地理风貌、沿岸的民俗传统、标志性建筑,还有绘画、摄影、考古、收藏等各类知识穿插其间。</p><p class="ql-block">这本书适合慢读、细品、缓缓领悟。它消解了我心头的烦闷,充盈了这段沉郁的时光。我在字里行间徜徉,竟一时忘却了身处的现实。</p><p class="ql-block"> 10月22日 晚</p> <p class="ql-block">昨晚读完了徐则臣的《北上》,时间尚早,我决定推开另一扇门,走进李娟的《冬牧场》,换一种风格,也换一种思维。</p><p class="ql-block">许是连日来总在幽暗光线下读书的缘故,翻开新书时,视线竟有些模糊。我不由地想,或许《冬牧场》更适合在晨光初现时打开?长夜漫漫,李娟是不是怕我沉迷其中,受寒受冻?也罢,那就拉过椅子铺好床,暂且听一会儿书吧。</p><p class="ql-block">可我终究还是放不下“游牧”二字。这不,随手点开的竟是刘亮程的《牧游》。于是,我仿佛也踏上了塔玛牧道,跟着成群的牛羊转场。老风口的风啊,即使用牛皮缝、用树林挡,依然呜呜地吼个不停。牧民们收起过冬的毡房,雪一寸寸从“冬窝子”上消融,羊群啃着别人的草,又一次踏上了迁徙之路。</p><p class="ql-block">听着听着,我不禁哑然失笑——“游牧”成了我牵挂的主题,我的血脉里,大概天生就跳动着不安分的因子。</p><p class="ql-block">我像羊一样,喜欢转场,从这里迁徏到那里,居无定所。这样的生活让我的视野永远开阔,山川、河流、森林、草甸在眼前不断变幻,日子因此充满新奇与挑战。猎奇,是我心底不灭的期盼。一潭死水的生活早已令我厌倦,我渴望的是跋山涉水,纵情山野。</p><p class="ql-block">我大概是在柔软的草地上,和羊群一起睡着了。再醒来已是十点三刻,被父亲的声音惊醒。接着便听见他一趟一趟跑厕所的动静——想大便,却怎么也大不出来。</p><p class="ql-block">“跑到这儿受这个瘟害!在家里吃得没这么多,反而大便正常;到这儿天天吃得比家里多,反倒大不出来,真是奇了怪了!”</p><p class="ql-block">“你一天到晚躺着不动,肠子不蠕动,哪能大得出来呢?”</p><p class="ql-block">“我不想动?我浑身疼怎么动!”</p><p class="ql-block">得,话说到这份上,还能交流吗?我只好沉默。</p><p class="ql-block">约摸过了三个多小时,凌晨四点二十分,他又想大便,依然无果。这回他彻底不睡了,躺在床上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我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勉强接话。他似乎全无时间概念,就这么一直说到六点,护士来抽血,我也就起床了。</p><p class="ql-block">先生和儿子来看父亲。先生一再强调要多走多动,可父亲听了并不舒服——他怕痛。我那傻儿子笨嘴拙舌,也不知该和外公聊些什么,只是静静立在一旁望着。不过他们来探望,父亲心里还是高兴的。</p><p class="ql-block">63床的女儿今天又来了。父女俩都很健谈,女儿怪父亲穿得太多——冬天的衣服都上了身。老爷子每天开四轮电瓶车从西亭过来,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确实不用裹那么严实。难怪前两天他还要求开冷空调,我们都觉得奇怪,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发烧了,原来只是穿得太多。</p><p class="ql-block">61床的老太太居然从家里带来了芋头。泥啾啾的芋头弄得满病房都是,她可真是见缝插针,刮好了正好带回家煮,倒也省事。我看她用勺子一点点刮着皮,都说刮芋头会手痒,估计那些芋头浆已经粘在她手上了。</p><p class="ql-block">医生来查房,61床的老爷子说:“我左手和右脚还疼,能不能加大剂量?”</p><p class="ql-block">“剂量不能再加了,再多挂两天水吧。”</p><p class="ql-block">“我不想浪费太多钱,要为我女儿减轻负担。”</p><p class="ql-block">“你放心,我给你用的都是最便宜的药,不会用贵的。”</p><p class="ql-block">老爷子昨天还和老太太哭哭啼啼,说死后要摆几十桌,要请多少人,还告诉老太太有一张十五万的支票放在哪里……他这分明是在交代后事。难道他心里有预感?可他看起来状态并不差呀。</p><p class="ql-block">生死由命,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不过是早晚而已。有人能坦然面对,有人却畏缩胆怯,可谁又能真正逃得过呢?</p><p class="ql-block">娜子姐姐曾告诉我,当年她的父母生命垂危时,坚决拒绝进ICU。他们要的是有尊严、体面地离开。姐姐尊重了父母的选择。她的父母是厅市级领导,有知识有觉悟,开明而坦荡。可面对死亡,不是人人都能如此镇定。如今,娜子姐姐的知青战友就正面临这样的抉择:她鲐背之年的父母已到生命最后关头,可老人没有留下遗嘱——是送他们进ICU,还是不送?她的战友无法作主,兄弟姐妹也都年老体弱,这该如何是好?</p><p class="ql-block">如果是我,我赞同有尊严地活着,体体面面地离去。</p><p class="ql-block">父亲已经两天没有大便了。他自己提出要用开塞露,先生却说吃香蕉有用。下午便买了香蕉,他吃了一根。晚餐后他似乎有了便意,可坐在马桶上半天,依然没有结果。我说:“爸,还是得走走,不然肠子不蠕动。”他勉强走了几步,又坐下了。</p><p class="ql-block">晚上为他擦身,闻到一股怪味——他又尿在身上了。这几天不知怎么了,三天两头尿裤子,难道他已控制不住自己?失禁了?我端来一盆热水让他泡脚,这次他没有拒绝。天天擦脚,却天天还是臭。今天我拿香皂狠狠在他脚上搓洗。他的双脚如老树皮般干裂,袜子一脱,带出一层白屑。脚跟粗砺,脚趾蜕皮,简直惨不忍睹。</p><p class="ql-block">他的上身浑圆,甚至可说是肥胖,可双腿却异常瘦削,上下比例极不协调。</p><p class="ql-block">泡完脚,他舒服得想睡。而我站在卫生间里,面对着他泛着尿臊味的衣裤,心里很不是滋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1月23日 夜</p> <p class="ql-block">6:30,楼道里传来送水阿姨的吆喝声。我赶忙将61床和我们的热水瓶倒空送去——61床的老夫妇晚上万一要留宿,62床的老人出院了,63床自带了水杯,无需我操心。</p><p class="ql-block">今晨格外匆忙。父亲坐在马桶上迟迟不下来,耽误了我洗漱。我蓬头垢面地站在门外,又不能先去餐厅打饭,只能干等着。嘴上说着“不急,等吃了早饭再来根香蕉”,心里却焦灼万分。</p><p class="ql-block">他总不愿走动,整天只想躺着。我想用轮椅推他出去转转,也被拒绝。即便是健康人,终日卧床也会不适吧?人怎能不活动呢?可他……唉,实在劝不动。</p><p class="ql-block">从昨晚10:30起,他就不时起身说要大便,却总解不出。他急,我更急,却无可奈何。</p><p class="ql-block">近来饮食已尽量正常,我也注意搭配蔬菜、变换花样,怎么还是出现这种情况?我百思不得其解。</p><p class="ql-block">清晨,一位魁梧的中年男人突然走进来。我以为是走错病房的家属,谁知他径直走到62床放下茶杯。“原来是62床的家属,老人大概在后面。”我正暗自猜测,护士就来了——他竟直接躺上床,在脖颈处插了留置针。原来他就是新病人,我十分讶异。</p><p class="ql-block">他实在不像病人,看起来精神抖擞。他还请护士先给他输液,说9:15还有事。听他说在叠石桥那边工作,却不像生意人。这位祖籍河南、生于南通的安先生,真像个谜。</p><p class="ql-block">三瓶水,他滴得飞快。63床的老爷子也跟着调快了滴速,被护士责怪:“你都这把年纪了,滴这么快心肺受得了吗?”他女儿送完孙子过来,也劝道:“别急,慢慢来。”62床连忙说:“都怪我不好。”护士却笑:“我知道,老爷子常这样!”老爷子每天十点多输完液就回家,不知在急什么。女儿邀他去家里吃午饭,他拒绝:“你妈天天洋蕃芋炒青椒,很好吃。昨天买了小螃蟹和小黄鱼,味道不错。今天不知又买了啥,我得回去吃。”</p><p class="ql-block">父女俩絮絮叨叨。老爷子连九个苹果都要留给重孙,女儿无奈:“家里有,你自己吃吧。”</p><p class="ql-block">62床果然在九点前滴完了。他穿上外套匆匆离去——原来9:15在二楼还有治疗。到肿瘤科来的,总不是小病。不到半小时,他又回到病房,躺在床上看手机。</p><p class="ql-block">父亲要上厕所,我一手举输液袋,一手拿引流管。63床的女儿蹲下身帮我父亲穿鞋,父亲连声道谢。她帮我们拉开卫生间门,又细心关好。这份细致让我惭愧——真情从来不在嘴上,而在实实在在的行动里。</p><p class="ql-block">想起在上海时,我也曾帮邻床女病人翻身,帮别人热饭,为一位老人代买药品,甚至倒过尿。他夫人是位娇滴滴的上海老太太,虽年过七旬却风韵犹存,主动加我微信。出院后还联系过几次,后来不知怎的把我删了。其实这些都是举手之劳。病友家属间互相照应,既方便别人,也方便自己,何乐而不为?</p><p class="ql-block">今天输液稍早。61床的女儿来接了,63床也快滴完了。他告诉大家:五月份查出食道癌,做了25次化疗,反应很大,一吃就吐,从145斤瘦到102斤,路走不动,话也说不出。现在好了,什么都能吃,体重涨了18斤。</p><p class="ql-block">10:40,父亲的点滴结束了。这会儿他倒不上厕所了——输液期间却跑了三趟。他躺在床上不愿起来,我只好拿根香蕉让他躺着吃。啃到最后,有一小段皮没剥,他竟不知道动手剥开。我说:“爸,你手又没输液,可以自己动的呀。”生病的人会变得这样迟钝吗?我暗自纳闷。第二根我索性剥好递给他。真希望香蕉能缓解他的便秘。</p><p class="ql-block">62床推荐我用香丹清,说能润肠通便、清热解毒。我想试试,又担心中成药和父亲日常的输液用药冲突,决定先试试土办法——红薯。它能软化粪便、促进肠道蠕动,还能增强免疫力、稳定血糖。</p><p class="ql-block">我转了一圈,没找到烤红薯摊。最后在第一农贸市场北边的宽城板栗店看到电烤炉——不是传统的炭炉,远远闻不到诱人甜香。也顾不上了,挑了两个付了17元,价格真不便宜。</p><p class="ql-block">回病房赶紧让父亲趁热吃,可他只吃了大半个就说饱了。我有些遗憾,剩下的等会儿用微波炉热了再给他吃吧。</p><p class="ql-block">由此想到个挣钱的法子:我能不能置办一个活动烤炉,每天傍晚在学校和医院门口卖烤红薯?大的卖3元,小的1元,价格公道,质量保证。让满街都飘着红薯的甜香,吸一口诱人,咬一口醉人。</p><p class="ql-block">到那时,父亲就能放心大胆地吃,当然,我也能肆无忌惮地吃了。</p><p class="ql-block">这办法可行吗?</p><p class="ql-block">不到6:30,父亲就准备睡了。我赶紧把剩下半只红薯加热催他吃下,然后给他擦身换衣。父亲又尿在身上了,却怪保洁阿姨——说阿姨拖地时提醒他地面滑,让他过会儿再去卫生间。那时我正满大街找烤红薯。我没有揭穿他,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p><p class="ql-block">端来一盆热水,继续为他泡脚。今天不用香皂,改加香香的沐浴露——我要让父亲的脚浸在芬芳的暖流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0月24日 晚</p> <p class="ql-block">凌晨四点十分,折腾了四次的父亲终于拉出了“金子”。他兴奋不已,我也跟着高兴,但疲惫却更深地拖住了我——此刻只想好好睡一觉。</p><p class="ql-block">红薯真是帮了大忙,功不可没。</p><p class="ql-block">清晨,再接再厉。又热了一只红薯,剥皮剔肉,盛了满满一碗。父亲吃得满足,直说再也装不下别的早餐了。</p><p class="ql-block">我在卫生间正大号,父亲突然喊我,说憋不住要小便。奇怪,他刚才不是还在跟大妈打电话汇报红薯的“战绩”吗?怎么一放下电话就急着要解手?可怜我这边才进行到一半,只好硬生生憋住,把位置让给他。他倒是畅快淋漓了,我却有口难言。</p><p class="ql-block">站在洗漱间,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小时候写作文,总爱写“母亲两鬓斑白”。其实我从未真正见过母亲白发苍苍的样子——直到去世,她的头发依然乌黑亮泽,掉发也不严重。而如今,镜中的我,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鬓边染上的霜色。短短一个月,变化竟如此之大吗?难道我真的已经老了?</p><p class="ql-block">心情不由得沉了下来。我一向是在乎自己的容貌的啊。</p><p class="ql-block">昨晚友人发来一个视频,一声温暖的问候,稍稍抚慰了我阴郁的情绪。可今早这几缕白发,又把我打回了原形。我该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情?</p><p class="ql-block">岁月无情,总在不经意间敲碎我们编织的梦。我推掉了聚会,婉拒了邀约,屏蔽了一切社交,却多么渴望能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日常。</p><p class="ql-block">就在此时,文友警察妹妹发来消息:我的散文《麦地》获得了“柳敬亭杯”文学类三等奖。这个喜讯像一道光,蓦地驱散了阴霾。我不该颓废,我还有太多的事要做。</p><p class="ql-block">等父亲出院,我那干枯的毛笔该饱蘸墨汁,生涩的琴弦该重新调音,尘封的书卷也该撕开塑封。还有那么多深埋心底的故事,等着被挖掘、被书写。我哪有时间自暴自弃?</p><p class="ql-block">我还有那么多文友,他们关注着我的动态,发来问候与鼓励。我是多么幸运,拥有这些真心的朋友。我不能辜负这份情谊。</p><p class="ql-block">读书吧,读书能让我暂时忘却烦恼,也能增长见识、洗涤心灵。于是,我试着把精力转移到书本中。</p><p class="ql-block">上午小姑父来看父亲,和我聊了很久。自从小姑姑去世,他一直孤独寂寞。看着他不停颤抖的手脚,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留他吃饭,他执意要走。我说:“您若看得起我这个侄女,就让我陪您吃顿饭吧。”鸡腿、大虾、红烧肉、牛肉青椒……我准备了十道菜,姑父却吃得很少。他说在家只喝一碗米酒,有时连饭都不吃。我不敢给他倒酒——他心脏搭了三次桥,我绝不能害他。</p><p class="ql-block">父亲刚输完液,说暂时不想吃饭。可偏偏在我吃饭时,他说要上大号。我只得放下碗筷,为他擦拭,再用热毛巾仔细清洗。</p><p class="ql-block">这么一来,胃口也倒得差不多了。我收拾了碗筷,幸好姑父已经吃完,不然真有些尴尬。</p><p class="ql-block">肠胃通畅的父亲,这次排出的“金子”比凌晨还多。但愿他的肠道能彻底清理干净。但他还是不愿吃饭,说排便太用力,想躺一会儿。</p><p class="ql-block">好吧,那就躺会儿吧。古稀之年的姑父也回家休息了。他家就在医院旁边,几十步路。我送他出门,一再叮嘱:别多想,好好保重身体。</p><p class="ql-block">父亲不吃饭,我就不能离开。湿漉漉的睡衣还挂在卫生间,万一他晚上再尿湿,就没有合适的睡衣可换了。之前给他几套,他都放在乡下;这次我又拿了四套,一套太薄,一套太厚,只有两套能轮换。要是他能不再尿湿该多好……</p><p class="ql-block">61床的夫妇今天没回去。早上我帮他们打的两瓶水,现在派上了用场。老太太对我千恩万谢。其实这有什么呢?不过是顺手的事。</p><p class="ql-block">晚上大妈打来电话,说起小叔家“关门一把锁”,全家都去金沙吃饭了。父亲又开始多心,反复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您都这样了,还能参与什么吗?”我暗自嘀咕,嘴上却不敢说。“您看,小姑父来医院看您,还在我们这儿吃饭,说明他也不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要紧事,您何必多想呢?”可父亲依然耿耿于怀,吃完晚饭直接躺下,连脚也不让我泡了。</p><p class="ql-block">真是要命。生病的人怎么这样难以捉摸?这点小事,值得一直放在心上吗?</p><p class="ql-block">脚不让泡,身上总得擦洗吧?我勉强帮他擦了身子,换下短裤和袜子。不泡脚,脚又臭了。说来也怪,他天天躺着不动,脚怎么还这么臭?洗短裤时发现他又尿在身上了——为什么不能提前一点去卫生间呢?非要憋到最后一刻?现在天气还不算冷,冬天要是天天如此,可怎么办?</p><p class="ql-block">62床的病人,听说是公务员,退休工资一万三。他患膀胱癌,动过好几次手术,已经签了遗体捐赠协议。他对儿子说,走后就在南京秦淮河边立块碑,每年烧点纸、上柱香就好。他活得真是通透。我也想签署遗体捐赠——如果我的器官还能为别人所用,那将是我最大的幸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0月25日 晚</p> <p class="ql-block">昨晚和61床的阿姨在走廊聊天,她说:“自从老头生病,我的心情就没好过。他动不动就发火,我宁愿下地干活,也不想待在屋里对着他。”我听了心有戚戚。病人固然不易,可家属,有时候更难。</p><p class="ql-block">我问阿姨:“昨天下午我出去之后,我爸在椅子上坐了多久?”</p><p class="ql-block">“没坐多久,就躺回床上了。水也没怎么喝,和我说了几句就睡了。”</p><p class="ql-block">我探头往房里看,两位老人——61床的老爷子和我父亲——都已经睡下了。</p><p class="ql-block">“你看,这才七点多就睡了,等到半夜又要起来折腾人。”</p><p class="ql-block">果然被阿姨说中。十点二十分,父亲起夜;十二点半,他喝了点水,吃了一根香蕉;半小时后突然叫我——引流管不知怎么被他扯掉了,污血染脏了床单。我手忙脚乱重新接好管子,扶他躺下;凌晨五点二十五分,他又喊我,说吃了香蕉想大便。等我帮他擦洗时,闻到味道,才知道他又尿在身上了。得,从上到下,全部换掉。</p><p class="ql-block">把他安顿回床上,我把脏衣服全泡进盆里。洗吧,反正天也快亮了,该起床了。</p><p class="ql-block">望望窗外,阴雨绵绵,这衣服什么时候才能干?要是有台烘干机就好了。</p><p class="ql-block">早餐是黑米粥、鸡蛋和三角饼。吃完他说要躺回床上吃药。我赶紧放下手里的玉米——还是趁他坐在椅子上时服药更方便。药刚服完,他又想立马躺下。</p><p class="ql-block">我说:“爸,主任医生说了,不能一吃完就睡,得适当走走,活动一下,不然身体恢复得慢。”</p><p class="ql-block">“能走我还不走吗?”</p><p class="ql-block">“怎么不能走呢?八号做的手术,今天都二十六号了……”这话我只在心里嘀咕,嘴上只说:“医生总是为你好,不会害你的。”</p><p class="ql-block">“为我好?受这种罪!我这辈子都没遭过这么大的苦!”</p><p class="ql-block">我心想:您还总说当年要不是爷爷拦着早就参军了,可这点疼就唉声叹气的,哪支部队敢要?上了战场怕是第一个当逃兵。</p><p class="ql-block">不到两分钟,他又借口引流管的血水要清理,让我去倒。这一倒,顺势又躺回床上了。我也不想再多说。照这样,出院之后又该怎么办?他不愿住我那儿,我床铺好被子晒好,人家不乐意,我也没办法。</p><p class="ql-block">每天清晨都有朋友发来问候,可我总是隔很久才能敷衍地回几句,礼数全失。说实话,每天早晨都像打仗,做什么都得抢时间。病房里人多,什么都得轮流,尤其得先紧着病人——而病人做什么都慢,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耗掉。我的生物钟全乱了,生理规律也不对劲。父亲便秘,我本来没有,可等我有感觉时,马桶上总有人。一等,感觉就没了。可肠道始终不舒服,没病也等出病来。</p><p class="ql-block">医院这地方,真是既治病,又制病。</p><p class="ql-block">好在父亲体温正常,今天不用挂抗生素了,只剩三袋点滴,算是一大进步。早点输完液,他舒服,我也轻松。</p><p class="ql-block">62床不愧是军人出身,十度的天气还穿短袖,三袋液输得飞快,说十点要赶到苏州吃饭。这样的身体状态,我们都说他能活到一百岁。他却说:“我活不到八十,但生命讲究质量。要是事事都得靠人,还不如早点走。”这话通透。生命重在质量,不在长度。我也希望自己能优雅地活,从容地走。活得潇洒,走得清爽。</p><p class="ql-block">61床今天九点二十要做核磁共振,阿姨请护士调快点滴速。护士说:“不用调,到时候暂停就行。今天挂得多,要做好准备,可能得到下午。”护士一走,63床的叔叔突然哭了起来。阿姨斥责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倒好,这点事也哭,丢不丢人!”</p><p class="ql-block">不知为什么,在灾难面前,女人似乎总比男人勇敢。面对挫折,她们更坚强,更能承受苦难与折磨。</p><p class="ql-block">很多家庭里,女人一生病,男人就手足无措;女人一走,男人就像垮了一样,失去重心,昏昏噩噩,往往急于寻找新的倚靠。而女人遇到同样情况,却能镇定处理一切。即便只剩一人,也能活得从容、安宁、有滋有味。这或许就是母性的力量——谁说女人必须依附男人?没有男人,女人照样可以活得长久,活得漂亮。</p><p class="ql-block">63床的老人每天来几乎就是睡觉,输液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瞧,他又打起了呼噜,连输液袋空了都不知道。61床的阿姨帮他按了铃,他才惊醒:“我挂完啦?”大家都笑了。他说:“我来八天了,要做六次化疗。”我们都夸他心态好,身体也好,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p><p class="ql-block">61床由女儿和外孙女陪着去做核磁,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大家正觉得奇怪,女儿沉着脸说:“根本就没做成,一躺上去他就喊疼!”</p><p class="ql-block">这就怪了,他之前做过好几次核磁,这次怎么反应这么大?护士和主任都来了,分析是心理作用,于是给他打了一针止痛,又推走了。不一会儿,老爷子哭丧着脸回来了。女儿脸色铁青——三个项目只勉强做了一个,他在里面不停抖动,图像全是模糊的。医生建议他别做了,直接劝返。</p><p class="ql-block">老爷子汗湿衣衫,嘤嘤哭泣,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要求赶紧擦身换衣服。老太太忍气吞声地帮他换好。躺回床上后,他一边吃橘子,一边嘀咕:“反正都是晚期了,不看了!回家!”女儿一下子急了:“来也是你要来,现在又要走,你到底要我怎样?”</p><p class="ql-block">也难怪她急。她也是独生女,公婆都是癌症,早已不堪重负,现在父亲又这样。得多强大的内心,才扛得住这一切?</p><p class="ql-block">十二点半,一家四口早已饥肠辘辘。女儿说:“就在医院随便吃点吧。”老母亲却不同意:“田里有菜,冰箱里也有,何必再花钱?”——她是能省则省。母女俩回家做饭了,留下孙女陪外公。我递给小姑娘一根香蕉,她非常礼貌地连声道谢。老爷子把孙女叫到床边,又开始哭诉。</p><p class="ql-block">我的丝袜破了,脱下来一看,是指甲长了。记得第一次给父亲剪指甲,是中秋时节在上海。他术后第三天,先生说应该先泡脚,软化了再剪。可那时父亲躺着一动不能动,我只能将就着剪。捧着他枯树般的双脚,我竟有些嫌弃——嫌弃那粗糙,那味道,那灰指甲。想起公公在世时,先生常为他泡脚、剪指甲。公公的指甲很厚,剪的时候他总咬紧牙关用力,那时觉得好笑,现在想来,只剩惭愧。原来为人子女,为父母洗脚、剪指甲,也是一门必修课。</p><p class="ql-block">明天要拔引流管,但不在这个病房,得去外科重新挂号——这意味着父亲必须走动。可他一步都不愿走,怎么去?晚饭后,他又想躺下,我说:“你去走廊稍微走走吧,明天拔管不在这儿。”</p><p class="ql-block">“去哪儿?”他的声音明显不悦。</p><p class="ql-block">“在楼下外科。”</p><p class="ql-block">“烦死了!”他嘟囔着,不情不愿地出了门。</p><p class="ql-block">我偷偷看着他。他走得虽慢,但挺稳。我不该去陪的——我一陪,他立刻说:“我还是扶栏杆吧,摔下去可不得了!”</p><p class="ql-block">“这栏杆就是给你们锻炼扶的。”</p><p class="ql-block">他不接话,手也不扶了,像在故意气我。没一会儿走到病房门口,他直接进去,又想往床上躺。我看了一眼时间,走了不到三分钟。我说:“吃了药再睡吧。”</p><p class="ql-block">他本想让我在床上喂他,我偏让他坐在椅子上。两片药,他只肯喝两口水。</p><p class="ql-block">我问:“杯子里这点水不喝完?”</p><p class="ql-block">“我已经喝过一杯了!”</p><p class="ql-block">我一听就来了火。他如今天天撒谎,总说坐了半天累得要死,可同屋阿姨看得清清楚楚;现在连喝水也不老实。</p><p class="ql-block">我直接戳穿:“我走时给你倒了一杯水,现在还是一杯。你说你喝了,难道是自己又倒的?”</p><p class="ql-block">他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语气?听得人不舒服!”</p><p class="ql-block">我不想争辩,搬了椅子到走廊上看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0月26日 晚</p> <p class="ql-block">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引流管终于可以拔除了,我的心情放松了些,昨晚竟睡得格外沉,连父亲起床的动静都没听到。直到凌晨四点多,突然传来杯碗的碰撞声,我才猛地惊醒,只见父亲正端着碗。</p><p class="ql-block">“爸,你拿碗做什么?”</p><p class="ql-block">“漱口!”</p><p class="ql-block">“还没到刷牙的时候呢,再睡会儿吧。”</p><p class="ql-block">“我嘴巴干。”</p><p class="ql-block">“嘴干就喝水呀。”</p><p class="ql-block">“你知不知道我漱了几次口了?”</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啊,你怎么不叫我呢?”</p><p class="ql-block">“人要知趣一点。”</p><p class="ql-block">我有点困惑:“咦?你平时不是都会叫我的吗,今天怎么不叫了?”我赶紧起身给他倒水,一边喂他一边问:“牛奶不是就在桌上吗?你怎么不喝点牛奶?”</p><p class="ql-block">“我刚拿的!”</p><p class="ql-block">“抽屉里不是还有好几瓶吗?”</p><p class="ql-block">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他这是在怪我沒及时帮他倒水吗?可我确实没听见啊。再说,他自己不是一直不愿意多喝水吗?总说晚上喝多了要起夜。</p><p class="ql-block">牛奶明明就在床头,伸手就能够到,实在口干的话,直接喝一瓶不就好了吗?就像他每天拿手机一样自然。他到底是怎么了?是怪我昨天让他多走动了吗?还是因为我之前拆穿他其实没怎么喝水,现在故意不叫我?</p><p class="ql-block">凌晨4点40分,父亲说要大便,这次倒没再逞强主动叫了我。但坐了一阵,并没有便意。既然已经五点多了,我干脆帮他擦身、泡脚,换上干净的睡衣。他重新躺回床上,而我也该起床了。</p><p class="ql-block">6点20分,护士来抽血,可父亲正坐在马桶上——这次倒是真的解出来了。但我可能有点感冒,什么也闻不到。我跟护士打了声招呼,等帮他清理干净再请她过来。</p><p class="ql-block">每次抽完血或拔针后,按压几分钟止血都是由我来做。这次我弯着腰按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一阵头晕。这可不行,我赶紧闭上眼睛,蹲下身去。幸好,那一阵不适慢慢过去了。难怪昨晚我睡得那么沉,原来身体已经发出了警告。</p><p class="ql-block">不行,我绝不能倒下。我必须补充营养——早餐我点了小米粥、鸡蛋、鸡蛋饼和牛奶,和父亲吃得一样。</p><p class="ql-block">本来以为今天就能拔掉引流管,先生一大早就赶了过来,带了大姐煮的河虾,还买了一串香蕉。谁知主任查房时说,引流管明天才能拔,之后就可以办理出院了。</p><p class="ql-block">先生心直口快,问父亲:“你有没有多下床走走?”</p><p class="ql-block">“走了疼啊。”</p><p class="ql-block">“动了手术哪有不疼的?可这都二十天了,你还整天躺在床上怎么行?”</p><p class="ql-block">“等管子拔掉我自然会走的!”父亲语气又开始急了。</p><p class="ql-block">我轻轻拉了拉先生的衣角。谁都劝不动他——主任来劝,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从不行动;邻床的阿姨也劝过,他依然如故。</p><p class="ql-block">能出院,终究是天大的好消息。他似乎一下子觉得胸口不堵了,胃口也好了很多。</p><p class="ql-block">但他不愿住到金沙,执意要回乡下。看着他现在的状态,我实在无法乐观。</p><p class="ql-block">晚饭后,我硬着头皮再次提醒:“爸,吃完饭稍微活动一下吧。”</p><p class="ql-block">“我刚试了一下,疼,我要躺下。”</p><p class="ql-block">唉,我只能暗自叹气。他执意要回乡下,可大妈年纪比他还大一岁,谁来照顾他呢?坐也不愿久坐,走也不想多走。</p><p class="ql-block">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p><p class="ql-block">明天他出院,后天,先生和我还得去上海——要为他做基因检测,寻找靶点,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父亲总以为手术做完就万事大吉了,可前路漫漫,我们打的是一场持久战。</p><p class="ql-block">先生说:“我都联系好了,你就别去了,好好休息一下吧。”但我又怎么能安心休息呢?</p><p class="ql-block">一轮弯月悬在天边,我站在窗口,望着灯火辉煌的大街,意兴阑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0月27日 晚</p> <p class="ql-block">为了带父亲的医保卡去上海做基因检测,我连夜在他手机上安装支付宝、绑定电子社保卡,生怕影响今天的出院结算。但绑卡需要刷脸验证——正对镜头、眨眨眼。就这么简单的动作,试了无数次,却总是不成功。父亲连自己捧着手机对准镜头都显得笨拙,而我帮他拿着,又总是角度不对。他急得发火,我也急出一头汗。他怪我折腾他,可若不这么办,医保卡就没办法带去上海挂号。他完全不能理解。</p><p class="ql-block">反复尝试,终于绑定成功。我本想顺手把身份证也绑定,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他已经躺回床上,一脸疲惫。</p><p class="ql-block">不知是不是老人总习惯半夜起身,61床和父亲分别解了两次便之后,凌晨时分,他突然说饿了,要泡脆饼。</p><p class="ql-block">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响亮。</p><p class="ql-block">阿姨问:“你要干嘛?”</p><p class="ql-block">“饿了!”</p><p class="ql-block">“晚上不是吃得挺多?”</p><p class="ql-block">“泡脆饼!”</p><p class="ql-block">“大晚上的吃什么脆饼?”</p><p class="ql-block">“睡不着!快点!”</p><p class="ql-block">于是拿饼、倒水、泡饼、嚼饼。</p><p class="ql-block">“你声音小点!”</p><p class="ql-block">“怎么啦?”</p><p class="ql-block">“人家在睡觉。”</p><p class="ql-block">“没事!”</p><p class="ql-block">“谁说没事?”我真想跳起来反驳。这老爷子也太不知趣,前几天半夜又哭又笑不让人睡,今天改成吃东西,“叭叽叭叽”的,实在没道理。</p><p class="ql-block">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父亲又说要大便。我半睁半闭着眼为他擦拭、清洗,头脑昏沉,只想赶紧再眯一会儿。</p><p class="ql-block">可天,已经亮了。</p><p class="ql-block">天一亮,我就得赶紧起床收拾行李。</p><p class="ql-block">伺候父亲吃过早饭,趁他输液之前,赶着去买他指定的鸡蛋面和蛋糕。</p><p class="ql-block">跑了两家面店,居然都没有鸡蛋面。问路人,说要去超市,可超市九点才开门!父亲点名要的,我又不敢违拗。面店女老板一脸不悦,连方向都懒得指。我抱着试试的心态走进第一农贸市场,没几分钟,竟真找到了父亲心心念念的面。</p><p class="ql-block">接着去蛋糕店——“爱米小屋”。柜台里只有小小的成品蛋糕,实在拿不出手,至少得订个六寸的吧。128元,现做,得等半小时。等就等吧,谁让我考虑不周,早该提前订的。</p><p class="ql-block">提着面、拎着蛋糕匆匆赶回医院,父亲已开始输液。我环顾四周,行李差不多都理好了,箱子加包再加手提袋,整整十个,堆了一地。病友打趣:“不得了,这是搬家呀!”</p><p class="ql-block">幸亏儿子个子高、力气大,一口气扛三四个包,来回两趟,就只剩两个袋子没拿。我只好把蛋糕挂在轮椅把手上,另一个袋子放在父亲腿上,带着主任医师开的出院小结,赶紧去一楼结算。</p><p class="ql-block">谁知在窗口一亮相,出示的竟是社保二维码,不是医保二维码——医保社保不是一体化了吗?怎么还不行?难道我昨晚白忙一场,绑错了卡?心里一阵懊恼。</p><p class="ql-block">突然想到:“能不能刷脸?”</p><p class="ql-block">“人在吗?”</p><p class="ql-block">“在!”儿子连忙把父亲推到窗口刷脸。明明刷脸成功,系统却显示掉线,怎么都连不上。真是越急越出乱。没办法,只好重新绑定医保卡。这次儿子拿着手机,格外耐心:</p><p class="ql-block">“外公,看镜头。”</p><p class="ql-block">“哦。”</p><p class="ql-block">“外公,眨眨眼。”</p><p class="ql-block">“好!”</p><p class="ql-block">一次成功。</p><p class="ql-block">结算完毕,马不停蹄去挂外科、上二楼,挂号缴费一气呵成。可医生却说,不是他做的手术,他不负责拆线拔管。这下麻烦了,难道还得回上海?赶紧打电话求助,幸好孩子小妈人脉广、人缘好,一个电话就解决了问题。</p><p class="ql-block">拆线时,医生问:“疼吧?”</p><p class="ql-block">“不疼!”父亲很坚强。可惜伤口没完全愈合,最上面一段医生没敢拆,建议一周后再来。真是好事多磨。医生又嘱咐三四天换一次药,我们连连道谢。</p><p class="ql-block">把父亲送回乡下,乡亲们见了都说他瘦了。可昨天先生刚带他称过体重,明明没掉秤啊。也许是脸色不好吧。前段日子父亲胃胀胸闷,营养没跟上,接下来可得好好补补。</p><p class="ql-block">晚上儿子和父亲通电话,父亲中气十足:</p><p class="ql-block">“子涵,吃晚饭没?”</p><p class="ql-block">“还没呢,外公你吃了吗?”</p><p class="ql-block">“吃了,吃的山芋粥。”</p><p class="ql-block">“外公,你要增加营养啊!”</p><p class="ql-block">“放心,中午喝了骨头汤,吃了虾和鸡蛋。”</p><p class="ql-block">“外公,疼不疼?”</p><p class="ql-block">“不疼,我还走了一会儿呢。”</p><p class="ql-block">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在医院他怎么都不肯走,说一走就疼,一回家,什么都好了。</p><p class="ql-block">乡下,真是风水宝地啊。病要是真能全好,可真要谢天谢地!</p><p class="ql-block">可怜先生为了父亲的基因检测刚到上海,连宾馆还没找到,晚饭更别提,也不知明天情况会怎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0月28日 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