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八月的成都,暑气蒸腾,却挡不住三代人奔赴金沙的脚步。姥爷姥姥的白发在烈日下泛着银光,像两枚被岁月打磨过的玉玦;女儿一手牵着六岁半的姐姐,一手环着三岁半的弟弟,脚印叠着脚印,在博物馆外的石阶上敲出一串轻快的鼓点。</p> <p class="ql-block">“妈妈,金面具真的长得像我吗?”姐姐踮脚张望,马尾辫甩成一条倔强的弧线。弟弟则把半个身子探进围栏,小手指戳向空气里并不存在的神鸟:“它飞啦!翅膀是金色的!”</p> <p class="ql-block">女儿蹲下身,掌心覆住两只汗津津的小手。她想起自己七岁那年,在画册里第一次触摸“太阳神鸟”的剪影——那时她踮着脚尖站在世界地图前,用铅笔尖丈量四川盆地到童年的距离。如今地图上的圆点膨胀成真实的穹顶,钢筋骨架撑起巨大的“棚子”,像远古的祭师张开双臂,把三千年的月光、泥香与象牙的乳白,一并拥入怀中。</p> <p class="ql-block">“树根!几千年的树根!”姐姐的惊呼惊起一群白鸽般的思绪。女儿顺着那截炭化的纹理看去,仿佛看见古蜀的巫师曾在此埋下祭品,埋下对洪水与星辰的敬畏。如今,孩子们的手指在空中划出无形的圆,把远古的祷告与今日的童声,圈成同一枚时间的茧。</p> <p class="ql-block">人流如潮,他们随波逐流。玻璃柜里,金冠带蜿蜒成一条沉默的河,金面具空洞的眼眶盛满幽暗的光。姥姥忽然止步,从口袋里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擦了擦姥爷额头的汗——那动作像极了她五十年前,在稻田里擦去他脸颊的泥浆。</p> <p class="ql-block">室内展厅的灯光像被稀释的蜜。最小的青铜立人不过拇指高,却挺直脊梁,守着脚下巴掌大的“房舍”。姐姐把脸贴到展柜边缘,鼻尖挤成一朵小蘑菇:“他们住的房子好小,可炉子还在冒烟呢。”女儿忽然鼻酸——那缕虚构的炊烟,穿过三千年,恰好与她童年梦里用泥巴捏出的“考古小屋”重叠。</p> <p class="ql-block">走出展馆时,夕阳正把“太阳神鸟”的图腾投射于广场。两个孩子踩着巨大的金鸟影子跳格子,姥爷姥姥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株交缠的古柏。女儿站在中间,听见风穿过博物馆穹顶的缝隙,发出类似编钟的轻响。</p> <p class="ql-block">她明白,有些答案永远埋在成都平原的淤泥里,就像有些问题不必说出口。比如金面具为何没有微笑,比如神鸟是否真会驮走死亡——但此刻,三代人的影子在夕阳里熔成一枚金色的茧,包裹着比文物更柔软的永恒。</p> <p class="ql-block">当姐姐学着立人的姿势站得笔直,当弟弟把捡到的梧桐叶举过头顶喊“太阳神鸟的翅膀”,当姥爷的白发与姥姥的老年斑在余晖里变成两枚对称的“金饰”……</p> <p class="ql-block">金沙遗址不再是存放过去的容器,而成了孕育未来的子宫。那些沉睡的城垣、象牙、金箔,正通过孩子们指尖的温度,重新长出脉搏与呼吸。</p> <p class="ql-block">女儿俯身抱起弟弟,听见他怀里那片梧桐叶沙沙作响——像三千年前,古蜀的巫师摇动玉璋时,风掠过树梢的回应。她忽然懂了:所谓考古,不过是把散落的时光碎片,一片片拼成可以拥抱的形状。</p><p class="ql-block">而此刻,他们五人正站在巨大的“太阳神鸟”阴影里,成为最新出土的一枚“金饰”——</p><p class="ql-block">刻着爱,刻着延续,刻着一代又一代人,对未知永远踮起的脚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