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袋延宜稠酒

戎行文道工作室

<p class="ql-block">  初春清晨,灰蒙蒙的秦岭余脉从薄雾里沉下来,稳稳罩着关中平原上连片的麦田。父亲的脚印常落在被露水浸软的田埂上,像地头那棵老槐树的根,每一步都深深扎进土里。午饭时,他从田里回来,在院角的桐树下脱下水鞋,双脚被闷得发白,在青砖地上印出歪歪扭扭的泥痕。</p><p class="ql-block"> 如往常般,父亲从碗柜顶层取下那袋延宜稠酒。袋子印着淡淡的“延宜”二字,他拍掉袋口的麦糠,在粗瓷碗里倒上五钱,再用麻绳仔细扎紧袋口。清甜的米香混着酒香飘开,“这酒酒精度低,大人小孩都能喝的……”倒酒时,他总重复这话。</p> <p class="ql-block">  吃过饭,父亲把磨破的解放鞋往门框上一磕,泥土簌簌落下,扛起和他一样苍老的锄头,走进日头里。傍晚,他会歪着身子去田里赶麻雀。我总趁他出门,搬凳子够那袋稠酒,想知道是什么让他舒展眉头。15岁那年,我偷尝了碗底残酒,清甜带点微酸,米香在舌尖散开,原来父亲常喝的,是这样温和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父亲并非嗜酒,那袋稠酒在碗柜顶蒙了一年灰。他的“酒瘾”藏在歪斜的脊柱里,藏在阴雨天抽搐的腿里。早年修老屋,雨后他独自爬房梁,湿滑的木梁让他摔下来,后腰磕在青石板上;后来种苹果,拉车时被车辕碾了脚背,村里缺医少药,听老人说稠酒温性暖身,便托人从宜川捎来这延宜稠酒,就着草药调养。</p> <p class="ql-block">  7月的玉米地蒸腾着热气,父亲弓着腰除草,锄头每入土一次,都伴着他的喘息,起身要扶着锄把缓片刻。阳光下,他的脊柱弯成一张弓,在地里找寻生活的箭。晚饭时,我抢先取来稠酒,倒了一碗,端给父亲。他抿了一口,米香混着额角的汗,在暮色里散开。饭后,他忍着疼,把袋中的酒晃了晃,又放回去。总说这酒来得不易,要省着喝。</p><p class="ql-block"> 夜里露水重,父亲的腿更疼了,动一下就要喘气。母亲环着他的腰,像托着一棵倾斜的树,两人倚着墙挪向床,像秦岭山脚下两片深秋的枯叶,风一吹就晃,却散不了。父亲开始夜里咳嗽,呼吸像漏了气的风箱。母亲打着手电,把拌了米饭的水倒扣在屋檐下,念叨着求平安,又倒些稠酒在地上,祈愿像种子,被酒液埋进泥土。可咳嗽声依旧在夜里翻滚,打湿了母亲的眼眶。第一场雪落时,他疼得下不了地。母亲把温好的稠酒倒在搪瓷碗里,蒸汽裹着米香漫开。父亲一口喝了一大碗,母亲说,稠酒比草药更暖筋骨。</p> <p class="ql-block">  立春那天,父亲试着下地。阳光穿过结着冰花的窗户,洒在他摇晃的身上。母亲寸步不离跟着,像护着一株怕被风折的玉米,一瘸一拐,从床边到院子,再从院子到床边……。</p><p class="ql-block"> 真正看清那袋稠酒,是在父亲走后。他走在谷雨前,整理遗物时,我在碗柜深处摸到半袋延宜稠酒。粗布袋子软塌塌的,麻绳磨得发毛,落满了灰。母亲没说话,默默把它放在后屋檐下——那里晒不到太阳,却能接住每年清明的雨。</p><p class="ql-block"> 除夕,我学着父亲焚香、烧纸,再取来那袋稠酒。酒袋半埋在黄胶泥里,袋角沾着雨渍,像块被岁月浸软的粗布。我倒上半碗,扎紧袋口,送回原位。今年清明回老屋,后檐砖缝爬满青苔,那半袋稠酒还在,斜靠在砖缝里,袋子被雨水冲得发白,青苔正慢慢往上爬,像要帮父亲抱住它。</p><p class="ql-block"> 我蹲下解开发黑的麻绳,父亲80年的光阴混着米香漫出来,漫过老屋门槛,漫上长着酸枣树的秦岭余脉,漫成暮色里那个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教我辨麦芒的午后,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影子覆在我身上,像身后的老槐树,不大,却稳。</p> <p class="ql-block">  酒袋里沉淀的米粒像他鬓角的白发,又像田埂上的霜。这半袋稠酒早已不是酒,是他扛过的锄头,是田埂上的脚印,是未说出口的黎明与黄昏,是他留下的,半袋生活,半袋思念。</p><p class="ql-block"> 傍晚,秦岭在暮色里模糊,一只麻雀落在酒袋上叽叽喳喳。风穿过老屋走廊,把酒袋轻轻推倒,捎走最后一缕米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