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小说|楼洞里的影子

青檀

老楼的楼梯间总飘着股潮味，像泡发的霉豆腐。赵老蔫死那天，三楼的王大妈往楼下倒洗脚水，正看见他趴在单元门口，后脑勺磕在台阶上，血珠子滚进砖缝里，像撒了把红小米。

"造孽啊。"王大妈缩回脚，盆沿的水顺着栏杆往下滴，在赵老蔫僵挺的手边积了个小水洼。这楼里的人都知道，赵老蔫的后脑勺，跟他那瘫死在床的老娘，是一个地方磕的——都是二楼到三楼的第七级台阶，那年头还没装扶手，水泥棱子锋利得像菜刀。

一、夜半的哀嚎

一九九九年的冬天比今年冷，楼洞里的水管冻裂了三回。赵老蔫他娘就是在那年摔的，拎着菜篮子从菜市场回来，在第七级台阶上打了个趔趄，"哎哟"一声就没起来。

"就是崴了脚。"赵老蔫媳妇王翠莲叉着腰堵在门口，棉裤腰勒出三道褶，"医生说躺几天就好，你们老往这儿跑，不是添乱吗？"

来的是赵老蔫娘以前的老同事，拎着水果罐头，在楼道里搓着手："就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有啥看的？"王翠莲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老太太刚睡着，惊了魂你们担待得起？"

关上门的瞬间，屋里传出老太太的哼唧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王大妈住在对门，夜里总听见那声音，起初是哼哼，后来是哭，再后来就成了嚎，"哎哟......我的腿......"一声比一声尖，能穿透两层玻璃窗。

"让他们送医院吧。"王大妈敲过门，赵老蔫隔着门缝递出张皱巴巴的片子，"医生说治不好，白花钱。"

"那也不能让老太太活活疼着啊！"王大妈的声音拔高了。

屋里的哀嚎突然停了，接着是王翠莲的尖嗓子："要你管？我婆婆乐意！"

居委会的老张来了三回，派出所的小李也来了两趟，每次都被王翠莲堵在门口。她揣着个热水袋，往门框上一靠："我家老太太说了，死也死在家里，不沾医院的晦气。"有回小李硬挤进去，看见老太太趴在炕上，腿肿得像发面馒头，赵老蔫正蹲在地上择韭菜，眼皮都没抬一下。

半年后的一个后半夜，哀嚎声突然断了。王大妈扒着猫眼往外看，见赵老蔫背着个蓝布包往楼下走，包角露出半截寿衣的白边。那天的月亮特别亮，照得第七级台阶上的血迹发蓝，像块陈年的膏药。

从那以后，楼里的人见了赵老蔫两口子，都绕着走。王翠莲照样叉着腰在楼道里骂孩子，赵老蔫照样蹲在墙根抽烟，只是烟圈总往楼上飘，像在给谁磕头。

二、轮椅上的咒

赵老蔫得脑出血那年，王翠莲正瘫在沙发上喊疼。痛风把她的脚趾头拧成了麻花，红通通的像庙里供的糖球。"都是你个丧门星！"她抄起桌上的搪瓷缸砸过去，缸子在赵老蔫后脑勺上弹了一下，"要不是你娘克我，我能得这病？"

赵老蔫没躲，只是摸了摸后脑勺，那里已经鼓了个包，像揣了个鹌鹑蛋。他变得越来越木，说话含混不清，走路一摇一晃，倒垃圾时总把垃圾桶踢翻，臭水流得楼道里到处都是。

"现世报。"楼里的人私下里说。有人看见赵老蔫大半夜在楼下捡破烂，王翠莲扒着窗户骂："捡那点破烂够买药钱？当初要不是你拦着，我早把你娘那堆破烂扔了！"

赵老蔫的儿子赵强那年刚勾搭上大款的闺女，正忙着在海南岛办婚礼。王翠莲给他打电话，哭着说自己快瘫了，赵强在那头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下个月给你们寄轮椅钱。"

轮椅寄来那天，赵老蔫推着王翠莲在小区里转，阳光照在王翠莲的花棉袄上，亮得刺眼。"你也试试？"王翠莲突然说，语气里带着股说不清的笑。赵老蔫犹豫了一下，坐了上去，刚转了个圈，就听见"砰"的一声——轮椅撞在一辆黑色轿车上，后尾灯碎了一地。

车主揪着赵老蔫的领子要赔钱，他哆哆嗦嗦掏不出钱，突然"噗通"跪下，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啪啪"的声音在小区里回荡。王翠莲坐在旁边的石墩上，抱着胳膊看，嘴角撇得像个月牙。

警察来了也没辙，最后车主骂骂咧咧地走了，赵老蔫还跪在地上，脸肿得像发面馒头。王翠莲站起来，踹了他一脚："起来！丢死人了！"

从那天起，王翠莲的骂声就没停过。白天骂，夜里也骂，从赵老蔫小时候偷邻居的糖，骂到他现在捡破烂熏着她，嗓门尖利得能把楼道里的声控灯都喊亮。有天半夜，她的骂声突然拔高："你娘在门口看着你呢！你娘的影子在墙上爬呢！"

王大妈扒着猫眼一看，只见赵老蔫举着个扫帚在屋里乱挥，墙上的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真像有人在爬。

三、第七级台阶

赵老蔫死的那天早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粥。第一个发现他的是送牛奶的小张，见他趴在单元门口，手还攥着个瘪了的矿泉水瓶。"赵大爷？"小张推了他一把，人直挺挺的，像块冻硬的腊肉。

有人把他扶起来，往楼上送。到了二楼，王翠莲家的门死死关着，任凭外面怎么喊，就是不开。"她在屋里！我听见动静了！"三楼的刘大哥拍着门喊，指节都拍红了。

十几分钟后，门终于开了条缝，王翠莲探出头，头发乱得像鸡窝："吵啥？刚睡着就被你们吵醒了！"

赵老蔫被架进屋里时，王大妈看见他的眼睛还睁着，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那里贴着张泛黄的"福"字，是当年赵老蔫他娘贴的。

九点多钟，有人看见赵老蔫自己扶着墙往下走，一步一挪，像个提线木偶。走到第七级台阶时，他晃了晃，又摔了下去，这次是脸着地，门牙磕掉了一颗，滚到王大妈家门口。

"这台阶邪性。"王大妈捡起那颗牙，用纸包着扔进垃圾桶，"当年他娘就是在这儿摔断的腿，现在轮到他了。"

赵老蔫被人扶上去后，楼里就没了动静。直到夜里十点多，救护车的鸣笛声才划破浓雾，蓝灯在楼道里转来转去，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发青。

第二天一早，王翠莲出门了。王大妈买菜回来时碰见她，吓了一跳——王翠莲穿得整整齐齐，脚上是双红皮鞋，走路飞快，哪像个痛风的人？她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见了王大妈，突然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办死亡证去了，挺快。"

王大妈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赵老蔫摔在楼下时，单元门口的声控灯明明是亮着的——那灯早就坏了半年，谁也没修过。

四、墙根的烟

赵老蔫的白事办了三天，灵棚搭在楼后的空地上，黑布幔被风吹得像面破旗。除了居委会派来的两个人，没人去祭拜，连他那在海南岛的儿子，也只打了个电话回来。

王翠莲没哭，只是坐在灵棚旁边的小马扎上，嗑着瓜子，时不时往火堆里扔张纸。有回风吹起纸灰，落在她的红皮鞋上，她抬脚蹭了蹭，动作麻利得不像个病人。

出殡那天，王大妈看见赵老蔫的棺材经过第七级台阶时，突然顿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抬棺的人骂了句脏话，使劲一抬，棺材才继续往上走，留下道浅浅的划痕，像个张开的嘴。

后来，王翠莲把房子卖了，搬走那天，她背了个大包袱，照样走得飞快。王大妈在阳台上看着她，见她走到小区门口时，突然回头望了一眼，正好对着王大妈家的窗户。

那天下午，王大妈打扫卫生，在楼道的墙根下发现了个烟蒂，是赵老蔫常抽的那种劣质烟。她用扫帚去扫，烟蒂突然滚了滚，停在第七级台阶的裂缝前，像在给谁磕了个头。

楼里的声控灯还是没修，夜里走楼梯，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王大妈的孙子说，看见墙根有个影子，蹲在那里抽烟，抽完了就往楼上飘，飘到二楼就没了。

"那是赵爷爷在给他娘磕头呢。"王大妈摸着孙子的头，往墙根撒了把米，"人啊，活着时欠下的债，死了也得慢慢还。"

秋风吹过楼道，卷起几片落叶，在第七级台阶上打了个旋。王大妈仿佛听见有谁在哼唧，像那年冬天赵老蔫他娘的哀嚎，又像赵老蔫摔在地上时的闷响，细细听去，又什么都没有，只有墙根的烟蒂，在风里微微动着，像在点头，又像在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