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绿皮火车的铁轮碾过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闷响,像极了老人胸腔里缓慢起伏的呼吸。我靠在窗边打盹,被对面座椅的轻微响动惊醒时,看见邻座的老人正扶着窗框起身,枯瘦的手指在玻璃上留下几道淡白的印子——那是常年握撬棍磨出的厚茧,连指节都比常人粗大一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就那样坐着,背脊算不上笔直,却也没塌下去,像村口那棵被雷劈过还倔强抽枝的老槐树。窗外的田野飞快倒退,绿油油的稻浪卷着风扑到玻璃上,又匆匆溜走。老人的目光追着那些稻子,一瞬不瞬,连乘务员推着餐车经过,他都没挪一下眼,仿佛要把这田野里的绿,都揉进眼底存着。</p> <p class="ql-block">直到傍晚的夕阳透过车窗,照射在老人脸上,老人揉了揉眼睛,弯腰从脚边的蛇皮袋里掏出一个铝制饭盒,饭盒边缘隐隐约约有点点锈色,提手处用麻绳缠了又缠。他打开饭盒的动作很轻,只见——里面是冒着凉气的白米饭,铺着一层深褐色的泡菜,泡菜汤沿着饭盒壁,小心地没敢溢出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紧接着他又摸出一个印着“农业合作社”字样的保温杯,拧开盖子时,手指微微发颤,热水倒在饭粒上,腾起一小团白汽。我看着他小口小口地扒着饭,泡菜嚼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在嘴里抿半天,才慢慢咽下去。看得我心里忽然发紧,从背包里翻出妈妈早上塞的酱牛肉,用一次性饭盒盛了小半盒递过去:“大叔,尝尝这个,我妈做的,很香,不塞牙。”</p> <p class="ql-block">老人抬头看我,眼角的皱纹一下子堆了起来,笑了笑,摆了摆手,声音沙哑:“谢谢啊小姑娘,不用了。我这肠胃,吃不得油腻的,一吃就闹肚子。”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年轻时扛得住,现在老了哦,不行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您这是去城里干活?”我收回饭盒,忍不住多问了一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点点头,目光又飘回窗外,那里的田野渐渐变成了低矮的房屋。“两个儿子还没成家,趁现在还能动,多挣点钱,给他们攒着。”说这话时,他的声音轻了些,却带着一股拗劲,像在跟谁较劲似的。</p> <p class="ql-block">话音刚落,斜对面的阿姨突然叹了口气,手里的毛线针停了下来:“可不是嘛,我儿子都三十五了,在城里做程序员,工资不少,就是不结婚。我跟他说急了,他就说没遇到合适的。现在的姑娘啊,要求高着呢。”她摇摇头,把毛线球往包里塞了塞,“我在餐厅做保洁,一个月三千块,省着点花,存点养老钱,以后不拖累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阿姨,缘分急不来。”我刚说完,就听见老人轻轻开口,无奈道:“我的俩儿子,一个脑瘫,一个痴傻。”</p> <p class="ql-block">空气瞬间静了下来,连火车的“哐当”声都仿佛变远了。斜对面的阿姨手里的毛线针“啪嗒”掉在地上,她慌忙捡起来,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过了好一会儿,阿姨才小声问:“大叔,当初……当初怎么不送人呢?再生一个,日子不就好过点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人沉默了,指节轻轻摩挲着饭盒的边缘,那道磨得发亮的印子,像是被岁月反复抚摸过。他抬起头时,眼底蒙着一层雾,却没掉眼泪:“年轻的时候,我是十里八乡的撬猪匠。那时候穷,身上总带着股猪臊味,姑娘们见了我都躲着走。我娘瘫痪在床,我走到哪都用板车拉着她——春天拉着她去看油菜花,秋天拉着她去晒稻谷,冬天就裹着厚棉被,拉着她在村里转圈圈。”</p> <p class="ql-block">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村里人都夸我孝顺,背地里却说我是‘穷鬼带着拖油瓶’。我娘听着了,趁我去喂猪,就往墙上撞,头都磕破了。我抱着她哭,我说‘娘,您要是走了,儿子就真是一个人了’。从那以后,我娘再也没提过死,就是夜里总偷偷哭,我听见了,也不敢吱声,就蹲在门外,陪着她哭。”</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遇见了我媳妇。她右脚有点跛,左脸上留着一道疤——小时候没了娘,继母逼她上山打猪草,她摔下悬崖,断了腿,也毁了容。姑娘的爹要把她嫁给邻村的老头子换彩礼,她连夜跑了出来,正好遇见在镇上撬猪的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跟我说,‘我不怕吃苦,也不怕你穷’。”老人说起媳妇时,眼角的皱纹软了下来,“我背着我娘,每天天不亮就去撬猪,晚上再去工地扛钢筋,风雨无阻干了三年,攒够了五万彩礼,把她娶回了家。”</p> <p class="ql-block">婚礼很简单,就请了村里几个相熟的人,炒了四个菜,喝的是散装白酒。媳妇在家照顾娘,他就早出晚归地干活,日子刚有了点盼头,娘就走了。没过多久,媳妇生了第一个孩子,五个月大的时候发高烧,村里的医生没治好,送到县城医院,说是烧成了脑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那时候就想,没事,还有媳妇,我们还能再生一个。”老人的声音开始发颤,“可第二个孩子生下来,医生说,是先天痴傻。媳妇哭得晕过去好几次,医生跟我说,她身体太弱,以后不能再生育了。”</p> <p class="ql-block">车厢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老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上满是老茧和裂口,指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泥垢:“我也想过抛弃他们,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坐在门槛上抽烟,抽着抽着就想,要是把两个孩子送出去,我和媳妇是不是就能轻松点?可一想起我娘当初抱着我哭的样子,想起媳妇陪我吃苦,怀胎十月,生孩子时候都没喊过苦,我就舍不得——那是我的骨血啊,我怎么能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斜对面的阿姨抹了抹眼睛,声音带着哭腔:“大叔,你是个好人,心善。”</p> <p class="ql-block">“善良有什么用呢?”老人苦笑了一下,拿起保温杯喝了口热水,“这些年,挣的钱都给孩子治病了,还欠着亲戚几万块。这次去城里,是想找个工地看大门的活,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攒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再苦再难,您都没丢了良心,这就比啥都强。”我看着他,心里又酸又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人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天渐渐黑了,城市的灯火一点点亮起来,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顺着铁轨延伸出去。他慢慢收拾起饭盒,掉在桌上的几粒米饭,被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粘起来,放进嘴里,连一点碎屑都没剩下。</p> <p class="ql-block">火车开始减速,广播里传来到站的提示。老人背起蛇皮袋,袋子勒得他肩膀往下沉了沉。他跟我和阿姨挥了挥手,没再说什么,佝偻的背影慢慢融进了站台上的人群里,像一株在风雨里倔强生长的野草,不显眼,却有着韧得断不了的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火车再次开动,窗外的霓虹闪烁如星河。我想起老人下车前说的话:“人这一生啊,就像坐车,不知道下一站会上来什么人,会听见什么故事。但只要能守住心里那点光亮,再黑的路也不怕。”</p> <p class="ql-block">那光亮,是他对娘的孝,对媳妇的情,对孩子的不抛弃。它很微弱,却照亮了一个普通人最厚重的担当——在这个计算得失的时代,总有人守着最笨的坚持,把苦难嚼碎了咽下去,再把善良和责任,一点一点扛在肩上,往前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的灯火还在闪烁,我摸了摸口袋里妈妈做的酱牛肉,忽然觉得,这人间的温暖,从来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一个老人舍不得丢掉的几粒米饭,就是他说“不能丢了孩子”时,眼底那点没熄灭的光。</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图片来源:网络</p><p class="ql-block">文字编辑:笔下生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