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晨课

法治三秦

一出小区，那阴阴的天色便扑入眼帘。不是那种沉郁的、欲雨不雨的铅灰色，倒像是一张半透明的宣纸，匀匀地蒙在天上，将太阳那点锋芒都收敛了，化作一片温润的光，漫漶地洒下来。风是有的，却只是微风，拂在脸上，只觉着有些凉丝丝的意，并不侵肌砭骨。路旁树叶子已泛起了焦黄的边儿，风一来，便有些疏疏落落的声响，像老人迟缓的叹息。这天气，确是再好没有的早练天了。

我的目的地是渭阳湖。这湖的名字，总让我无端地想起《诗经》里的句子，似乎带着些古老的、属于《秦风》的意味。然而眼前的湖，却是新修的，少了几分天然，多了几分人工的齐整。湖面是开阔的，因了天色的缘故，水光并不潋滟，只是一片沉静的、鸭蛋壳般的青灰色。微风过处，水皮儿皱起如绫罗一般的细纹，一层一层，向着西边迤逦而去，悄没声息的。湖岸栽着柳树，长长的枝条垂到水面上，划着一个个看不见的圆圈。这时节，柳色也老了，不再是春夏那种鲜碧的、滴得出水来的绿，而是一种沉郁的、近乎墨绿的调子，与这水色、天色，倒是十分相宜。

我便顺着湖岸，由东向西，慢慢地跑起来。起初，身子是滞涩的，仿佛一部生了锈的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满的咯吱声。胸膛里也觉着有些紧，呼吸是短而急促的。但我并不着急，只调整着步子，一呼一吸，都合着脚步的节拍。跑过一段，那滞涩之感便渐渐化开了，身体仿佛成了一艘解了缆的小船，轻快地向前滑去。额上、背上，有微汗沁出，像初春地气上升时，草叶上凝结的露珠，并不使人狼狈，反有一种通体舒泰的暖意。

这般跑着，心思便不由得散漫开去，不再专注于脚下的路与自身的喘息了。眼光所及，是这湖畔的芸芸众生。有白发的老者，穿着宽松的太极服，在空地上缓缓地推手移步，那姿态，仿佛不是在练拳，而是在用身体与这清晨的空气揉捏、交谈。也有年轻的男女，跑得飞快，像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掠过，带着一股子蓬勃的、压抑不住的朝气。更有那推着婴孩车的妇人，脚步从容，时不时俯下身去，对着车里呢喃几句，那侧影便柔和得如同这湖边的水光。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这清晨的湖畔，竟像是一个小小的人间剧场。各人演着各人的角色，各有各的悲欢，各有各的节奏，互不干扰，却又奇异地和谐。那打太极的老者，他的世界里或许只剩下云手与揽雀尾的圆融；而那飞奔的青年，他的目标或许就在前方那个看不见的终点。我呢？我此刻的世界，便是这均匀的呼吸，这有节奏的心跳，和这双不断交替向前的腿脚了。这是一种极简单的、摒弃了所有芜杂的快乐。

再向西，人迹便渐渐稀了。湖岸的景致也更见野趣。岸边的芦苇，已抽出灰白的花穗，一大片，在微风里摇摇晃晃，发出沙沙的、如同私语般的声音。几只看不出名的水鸟，在芦苇丛边上一沉一浮，偶尔“嘎”地一声，划破这清晨的静寂，却更添了几分幽邃。

我停下脚步，扶着岸边的栏杆，微微有些喘息。汗出得多了些，里衣有些潮湿地贴在背上，风一吹，凉意便透进来，精神为之一振。回头望望来路，那些跑步的人、打拳的人，都已成了远处模糊移动的小点。而我，竟也从那熙攘的东头，来到了这清寂的西畔。这一路的行来，仿佛不只是空间的移动，更像是一种心境的转换了。

忽然便想起古人的话来了。《黄帝内经》里似乎有言：“起居有常，不妄作劳。”这般规律的早练，大约也算是“起居有常”的一种吧。古人于养生一道，体认得是极深的。他们不像我们这般，将锻炼当作一项任务，一种负担，而是将其融入起居作息，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生活韵律。我此刻这浑身的通透与松快，倒像是有些触摸到那种古意的边缘了。

站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的汗渐渐收了，便转身循原路回去。回去的步子，是更从容了些。天色似乎也比来时亮堂了一点，但那层薄纱似的云，终究是没有散。也好，我心里想着，若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那阳光直射下来，这早练怕又要是另一番滋味，少了此刻这份阴柔的、内敛的惬意了。

走到小区门口，早练的人们也大都散了。卖菜的小贩推着车子，开始了一天的营生，市声渐渐浮起。我推开家门，一股暖意迎面扑来。方才湖畔的那一身清凉，便丝丝缕缕地化在这暖意里了。坐下来，呷一口温热的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昨夜的疲乏与梦魇，都已涤荡得干干净净。这一个早晨，便算是没有虚度了。（中华新闻网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