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血脉,源自一个被孔子遗风浸润的村落。那里,春秋的某一天,一位圣人曾于西山设坛讲学,朗朗书声穿越时空,凝结为村中一座“杏坛遗响”的石碑,也化作了滋养一方水土的文脉。村中另有一洼“墨池”,相传是圣人泼墨涮笔的所在,池水虽涸,墨香犹在鼻息。我的祖父,便从这片被千年文气滋养的土壤中走来。</p><p class="ql-block">祖父名光润,字泽生(1914~1988),在兄妹三人中居长。他自县城师范学院毕业,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是一等一的读书人。他先在建华舍执掌算盘,后又于子顺的学堂执起教鞭,再后来,国难当头,他投笔从戎,成为宋哲元将军麾下二十九军的一名兵士。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南苑血战,烽火蔽日,部队在永定门外被打散,祖父自此开始了漫长的漂泊,直到命运的丝线,将他引向我的祖母。</p><p class="ql-block">祖母李凤婷(1930~2015),生于河南开封外贡庄街一座宅院,后在工人文化宫的西侧长大。她是家中长女,下有两位弟弟国栋、国健与妹妹兰菊。大舅爷爷远赴青海,成为高原上的工程师;姨奶奶曾是郑州国棉厂的全国劳模,晚年又创办灯具厂,一生坚韧;二舅爷爷则早早下海,足迹远播海外。祖母的城市童年,免去了裹脚之苦,她在开封卷烟厂做过工,姑姑回忆她年轻时,总爱扎两条乌亮的长辫,是极标致的姑娘。我曾见过他们的婚照,祖父清癯儒雅,一派书生风骨;祖母凤冠霞帔,发髻高耸,仪态宛若古典画中走出的公主。那真是一对璧人,定格了岁月里最好的年华。</p><p class="ql-block">因缘际会,两位背景迥异的年轻人相识了。彼时城里的工人生活维艰,遂有“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农村一捆葱”的慨叹。为谋生计,新婚的祖父祖母曾在开封工人文化宫前,卖过瓜子西瓜,看过自行车。祖父间或为人打理账目,祖母则用她从未被束缚的双脚,坚韧地丈量着生活。后来,因实在艰难,他们最终带着在河南出生的三个孩子,踏上了返回山东故土的归程。</p><p class="ql-block">归乡后,祖父似乎又重执教鞭,那段岁月已模糊在父辈的记忆里。此后数十年,他们在这片孔子走过的大地上,共同养育了八个子女。一生省吃俭用,将所有的风霜与慈爱,都熬成了哺育孩子们的粥饭。</p><p class="ql-block">如今,这棵家族之树早已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子孙辈如蒲公英的种子,随风落向四方,在不同的土壤中扎根生长,吐露各自的芬芳。姑姑不仅自身是一校之长,她家的妹妹也接过教鞭,成为一位小学老师,两代人共同守护着育人的事业;大姑家的哥哥在政府部门工作,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有的姊妹开办实业,也有人驰骋商海,诚信经营,以勤勉开创一片天地;更有许多兄弟姐妹,在平凡的岗位上默默耕耘,以汗水浇灌生活——他们各自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却同样踏实行稳,无愧于门风家训。更让我们全家骄傲的是,家族里还出了一位大学教授——四大伯家的大弟弟秉承了爷爷的书香遗风,在学术殿堂中延续着家族的文脉。这份百花齐放般的兴旺,正是对爷爷奶奶一生辛劳最深切的告慰。</p><p class="ql-block">因家中孩子众多,我的童年更多是在同村的姥娘家长大的。祖父在我六岁时便溘然长逝,奶奶走时,我又因孩子住院,未能送终,这成为我心底长久的憾事。因而,我与二老直接的情感联结,似乎比诸位堂兄弟姊妹要淡一些。</p><p class="ql-block">然而,年岁渐长,我却越发渴望从父母的追忆里,拼凑他们完整的一生。我爱听父亲讲述爷爷奶奶抚养众多子女的艰辛,听他带着酒意,含泪说起大姑姑如何彻夜织布,为弟妹缝衣做鞋,道出“你大姑如今娇小的身躯,都是年轻时累的”这般心疼之语。我也爱听母亲由衷赞叹爷爷的学识与修养,心疼奶奶在那困顿年月里养大八个孩子的不易和坚忍。这些讲述,如涓涓细流,汇成了我心中对祖父祖母愈发浓烈的思念。</p><p class="ql-block">这份思念,竟在今年的七月,于千里之外的韶山,得到了一个恍若隔世的回响。</p><p class="ql-block">那日清晨,我们在“毛燕舞”饭馆用罢早餐,正要出门,恰遇一位河南车牌的大姐,带着她的姐妹与年迈的母亲,正焦急地寻找吃食。她们想买些馍,奈何店家没有,便打算驱车去景区外觅食。我上前搭话,推荐他家的米粉滋味很好。那位大姐爽朗一笑:“我们无所谓,主要是老母亲得吃点顺口的。”听闻此言,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我脱口而出:“我奶奶也是河南的。”</p><p class="ql-block">“河南哪儿的?”大姐立刻关切地问。 “开封的。” “开封哪里?” “贡庄附近,工人文化宫那儿。”</p><p class="ql-block">话音未落,奇迹般的共鸣出现了——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的故里,竟与我奶奶的旧居近在咫尺!而且,她也姓李。我激动地说出奶奶的名字,虽因年深日久,老奶奶已记忆模糊,但那份同源共土的乡情,已在我们之间激荡出温暖的火花。她与我奶奶,竟是同年。</p><p class="ql-block">我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喜悦与激动。临别时,她们的车将要启动,我也准备前往滴水洞。就在那一刻,我上前,用双手轻轻握住了那位河南奶奶的手。</p><p class="ql-block">就在双手交握的瞬间,时光仿佛悄然倒流。掌心的温度,手背的纹路,那种属于长辈的、粗糙而温暖的触感,与我记忆深处奶奶的手如此相似。一瞬间,眼眶湿热,仿佛穿过千山万水,越过漫长岁月,我又一次,握住了我奶奶的手。</p><p class="ql-block">已记不清是二零二一年的清明,还是中元,或仅是农历十月一的寒衣节。当我一次次为夫家的先人焚纸寄哀时,心中对自己祖辈的怀念再也无法抑制——我的姥爷姥娘,老姥爷,还有爷爷奶奶。自那以后,我亦开始将他们的名字郑重写下,在每一次祭奠中,让火焰带去我的问候与牵挂。</p><p class="ql-block">我深知,我与爷爷奶奶相处的时光短暂,但这份爱,与我的堂兄弟姊妹并无二致。从父母的身教言传里,从如今遍布四海的兄弟姐妹们各自踏实而精彩的人生中,我愈加清晰地看到:那份由爷爷传承的书香,与奶奶践行的坚韧,早已融入了我们家族的血液。它不必表现为同一种职业或身份,而是化作不同的生命形态,在教育的田园、实业的土地、公职的岗位乃至万千平凡而坚实的劳作中,悄然生长,开花结果。</p><p class="ql-block">而韶山街头那次神奇的邂逅,那次跨越山河的握手,更让我深信,有些牵挂,可以超越生死;有些根脉,终会在命运的长河中悄然交汇。</p><p class="ql-block">我相信,祖父与祖母并未远去。他们定在天堂的某处,依旧慈爱地凝望着我们,护佑着这支源于他们血脉的、奔流不息的长河。</p><p class="ql-block">惟愿二老在天之灵,安详喜乐; 祈愿父辈们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祝福我的同辈们事业有成,前程似锦; 更期盼我们的下一代,能承继这份门风,勤学奋进,让我们家族的根脉,枝繁叶茂,生生不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