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栖尽 (杂文随笔)

Fe/网上飞

　　人在低谷的时候，所看见的一切，竟都是真的。

这话我起初不信，直到三年前的那个冬日。疫情尚未结束，我的公司却先走到了尽头。那日下午，我清算完最后一笔账目，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机静得出奇，往日里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似乎都嗅到了失败的气味，早早地避开了。

“无钱莫入众，言轻勿劝人。”老祖宗的话，忽然间都有了血肉，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我关了公司，却对外只说是“暂时休息”。朋友圈里，那些曾经日日点赞的人，连一句问候也无。倒是老李，一个平时交往不算最密的合作伙伴，打来了电话。

“听说你那边不太顺？需要帮忙吗？”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有些模糊。

我心里一热，刚要开口，却听见电话那头似乎有人在一旁低语。老李顿了顿，语气忽然就变了：“当然，我最近也紧巴巴的，孩子刚考了大学，你知道的......”

我笑了笑，谢过他的好意，挂了电话。窗外，第一片雪花开始飘落。

妻子劝我找战友帮忙，我想起关系不错的战友。多年前他生活工作不顺时，我曾帮济去不少钱物。如今他已是风生水起，西装革履，出入名流。

电话接通了，我尚未说完，他便打断：“不是我不帮，但你这样连累人总是不好的。”他的话像刀子，削掉了我最后一点幻想。那晚我独自喝了一瓶廉价的烈白酒，醉倒在沙发上，妻子扶我上床时，我听见她轻轻的叹息声。

春天来时，疫情结束了，我的低谷却刚刚开始。我当真做了哑巴，不再打扰任何人，每日只是喝茶、看书、接送孩子上下学。有趣的是，当我沉默下来，世界反而变得格外清晰。

　　周六的茶室里，昔日称兄道弟的王总远远看见我，迅速转向另一条通道。曾经的公司骨干小赵，如今在某家公司做得风生水起，遇见时只匆匆点头，仿佛多停留一秒便会染上我的晦气。

倒是老陈，一个我几乎忘记的旧识，不知从哪儿听说我的处境，特意找来茶馆。

“我也帮不上大忙，”他搓着手，有些窘迫，“但你要是需要人说话，我随时有空。”他留下一个简单的午餐邀请，没有炫耀，没有怜悯，只是平静的陪伴。我这才想起，十年前他生意失败时，我曾请他吃过一顿饭，席间未提任何生意之事，只聊了些文学和历史。我早已忘记的琐事，他却记了这么多年。

　　女儿的老师也注意到变化。那天接孩子时，她委婉地提醒：“萌萌最近作业有些马虎，课堂上也不太专注。”我心中一颤，忽然明白女儿在学校承受着什么——同学的笑话，老师的疑问，都因她有一个“失败”的父亲。

那晚回家，我仔细看女儿做作业时的侧脸，灯光照着她细软的头发，她忽然抬头问我：“爸爸，我们会不会变成穷人？”

我怔住了，随即明白这问题背后藏着多少恐惧。我摸摸她的头：“不会，爸爸只是休息一段时间。”

夜里我睡不着，走到阳台点了一支烟。远处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每一盏灯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常说：“泥泞识马，落难识人。”如今才懂得这话的分量。

夏天来时，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奇怪的是，当我不再挣扎，反而看清了许多曾经忽略的真相。那些酒桌上的豪言壮语，项目成功时的互相吹捧，原来都建立在价值交换的基础上。一旦价值消失，语言也就失去了重量。

　　八月的一个午后，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多年前帮助过的一个年轻人小程。他不知从何处听说我的近况，直言要借我一笔钱。

“我不需要，”我谢绝了他的好意，“但谢谢你还记得。”

小程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说：“您可能不记得了，六年前我母亲病重，是您悄悄垫付了医药费。那时我就明白，帮助别人不是投资，不求回报。”

挂了电话，我坐在窗前良久。小程的话让我想起那个曾经乐于助人的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变成了计算利益得失的人？或许低谷给我的不只是痛苦，还有找回自己的机会。

秋天到来前，公司的尾款意外地陆续到账。我并没有特别欣喜，只是平静地处理着每一笔进账。那些远离的朋友似乎嗅到了气息，又开始在微信上点赞问候。我只是看着，不再回应。

　　人生果然如茶，千人同茶不同味，万人同道不同心。有人理解我之幸，无人理解我独行。

如今我依然喝茶、接送孩子，偶尔联系业务。但内心已然不同，低谷期的冷暖自知，让我看清了人性，也认清了自己。那些离去的人没有错，只是遵循了世间的规律；而那些留下的人，则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情谊。

　　寒冬再来时，我已经准备好了新的开始。不是东山再起的狂妄，而是清醒明白后的从容。我知道，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上坡。

坐在窗前看雪，我想起那句诗：寒枝栖尽，孤影踏霜，心若向阳，终逢春壤。

低谷给我的最大礼物，不是世态炎凉的教训，而是在寒冷中学会温暖自己，在孤独中学会陪伴自己，在沉默中听懂内心的声音。

这一切，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