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年惊蛰一过,抽油烟机的轰鸣里便多出一声轻啾。像谁把一粒早春的露水弹进金属管道,脆、短,却把整个厨房擦亮。我停勺倾听,那声音顺着铝箔的螺纹回旋,像孩子顺着滑梯扑进母亲怀里——我知道,房客又回来取钥匙了。 </p><p class="ql-block">它们只租十厘米乘十厘米的天空,租期一春到一夏,租金为零,却预付全部胆量。油烟机一开,大风像无形扫帚横扫楼道,麻雀“哗”地四散,黑眼珠里却闪着笑:原来世界也能被吹得这么干净。风停,它们抖抖翅,又依次滑回黑暗,像下班的人挤回地铁,对身边的钢铁毫无怨言。 </p><p class="ql-block">我佩服它们从不走错门。楼宇四十户,烟道四十口,它们偏能准确找到去年那一孔。后来读资料,才知麻雀的视网膜里有一张“磁场地图”;可我更愿相信,是它们把记忆熬成黏泥,掺以羽毛、草茎、炊烟与我的葱蒜味,一点点补在洞壁——于是方寸之地,成了永不漂移的故乡。 </p><p class="ql-block">第一枚蛋出现时,我正爆炒青椒。油花噼啪,蛋在烟道里悄悄转白,像把外界的喧嚣按成静音。五天后,五颗小心脏一起跳动,敲得金属壁发出细鼓声。我关掉火,隔门倾听:那鼓点里竟有我的脉搏。原来,被守护的与守护的,都在同一节拍里长大。 </p><p class="ql-block">小鸟出壳那日,我下厨极轻,连锅铲都放低了声音。城市的水泥峡谷忽地柔软,仿佛谁偷偷给钢筋刷了层棉絮。我明白:所谓温柔,并非降低分贝,而是心里腾出空地,允许他者在自己的管道里呼吸。 </p><p class="ql-block">盛夏傍晚,我炸酱面,五只雏鸟同时探头。油烟机灯罩像小舞台,黄光打在他们褐灰色的毛衣上,稚气而老成。我挥手示意:嗨,邻居。它们歪头,黑眸倒映着我,也倒映着高楼、晚霞与尚未到来的远方。那一刻,我确信自己被允许窥见一种渺小而盛大的自由——不占有天空,只借一缕烟;不征服世界,只把世界孵成自己的形状。 </p><p class="ql-block">出伏前夜,最后一只幼雀离巢。烟道倏然安静,像读完一本合上的书,纸页仍带余温。我打开排风,轰——空壳的管道发出悠长叹息,把积攒一季的葱味、椒香、酱油色与麻雀的绒羽,一并吐向夜空。那叹息并不悲伤,更像一次交付:我把成长的气味交给风,风把成长的权利交给我。 </p><p class="ql-block">我关掉机器,厨房静得能听见钟摆。忽悟:人与鸟,不过互为烟囱。他们借我的烟道避雨,我借他们的鼓点养心;他们飞向辽阔,我留在原地,却把心口烤得愈发柔软。城市很大,巢穴很小,可只要肯抬头,就能看见同一口天空——它既通向油烟机,也通向星辰。 </p><p class="ql-block">来年惊蛰,烟道口将再响起那声轻啾。我会笑着开火,让油花与啾鸣一起爆裂:这是春天给我的密码——允许别物在身体里筑巢,自己才能在世界里展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