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乡行记

慧一文

行近志棠，天地便换了一副容颜。山是青郁郁的连环，水是碧澄澄的缠绵；田畴间新栽的秧苗，绿得快要滴出水来。远远地，那座塔便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像一支巨笔，倒写着天地的文章。这便是刹下塔了——明代的遗民，岁月的证人。

塔是六面的，也是七重的。石砌的须弥座已有些斑驳，那些缠枝莲纹在光阴的摩挲里，变得含蓄而温润。各层的砖柱都微微内倾，仿佛谦逊的君子，敛袖而立。檐角轻扬，不是要飞走，而是要将流云留住。最妙是塔下的模环溪，水声潺潺，如古琴的余韵；六子桥卧在水上，青石的桥身与塔基原是一母所生，都带着龙游山水的骨血。立在桥上，看塔影在水光中碎而复圆，圆而复碎，恍惚间，时光也在这里打了个回旋。

荷田是无边的碧浪。不是一池一塘，是漫山遍野的铺陈，从脚下一直涌到天边。荷叶高举如伞，荷花有的粉靥初开，有的白裳胜雪。风过时，满田的叶与花都活了起来，不是摇曳，是舞蹈——是杨贵妃的霓裳羽衣，在天地间重新上演。白鹭三三两两，在田埂上踱步，偶尔展翅，便是一首无字的诗。采莲的女子隐在荷深处，吴歌断续传来，比荷花更清香，比流水更柔长。

腰塘边的古窑址，静默得让人心惊。拾起一片碎瓷，胎骨薄如蝉翼，釉色青如春水。那上面刻着的莲花，历经千年，瓣瓣分明。这青瓷，原是越窑的精华，五代北宋的魂魄。想当年，窑火通红，匠人用沾满泥土的手，将莲的形神揉进瓷胎，送进烈火——于是，莲便获得了不朽。吴君说得对，莲文化早已渗进龙游的血脉，如同青瓷的釉色，永不褪去。

暮色是最好的画家。它将荷田染成墨绿，将古塔描成黛青。毓硒科技小院的灯火，在夜色中温暖如豆。满桌的莲馔，是大地丰饶的见证：荷叶粉蒸肉，肉香里沁着荷的清气；莲藕炖牛排，汤色乳白，藕块糯甜；莲子羹滑过喉间，像月光的抚慰。最难忘是那盘细肉丝炒嫩莲子，莲子的清甜与肉丝的鲜香交织，竟是人间至味。荷花茶在杯中舒展，汤色澄碧，饮一口，整个秋天的清凉都在舌尖绽放。

然后，是酒的时刻。

琥珀色的毓硒莲浆，在瓷杯中漾着微光。启封时，一股幽香倏然溢出——不是扑鼻，是沁心，如夜莲的初绽。观其色，晶莹如露；闻其香，清远如禅。入口的刹那，先是莲子的甘甜，清冽如山泉；继而酒韵渐显，醇厚如古玉；最后余味袅袅，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莲香，在齿颊间徘徊不去。这酒，没有酱香的烈，没有黄酒的浊，没有荞麦烧的淡；它的妙处，恰如月下观荷——看得分明，却又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听得真切，却又伴着远远的蛙鼓。

吴君说，这酒里有科技的魂魄。浙江农林大学的博士们，将现代的智慧注入古老的工艺，解析香气，优化流程，让传统的莲子酒焕发新的生机。可我总觉得，这酒里更有别样的东西——有刹下塔守望的目光，有模环溪流动的歌唱，有古窑火淬炼的精魂，有采莲女灵巧的指尖。

夜更深了。月光如练，将古塔裹成一枚温润的玉簪。这座见证过龙游商帮鼎盛的文峰塔，如今又在守护新的传奇。从宋代的白莲桥到明代的古塔，从五代的青瓷到今日的莲子酒，莲的脉络，如一条隐秘的丝线，串起了千年的光阴。

归途在夜色中延伸。唇齿间的酒香，如一个温柔的幽灵，不肯散去。忽然了悟：这毓硒莲子酒，酿的何止是莲籽？是千年的风土，凝成这一滴琥珀；是不灭的匠心，化作这一缕幽香；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生活最深沉、最执着的守望。

天地无声，唯有酒香如诉，在记忆里生根，在时光里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