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我与我的桔树

亚沙子

我的桔树算是最早在小院里扎根落户的家人。记得二十年前我家买下这房屋时，它还是一棵孱弱的幼树，孤零零地从地上挺起又瘦又矮的躯干。最初的那几年，由于房东尚未退休，房子被一家乡镇企业看上，于是这里成了他们员工吃喝拉撒的地方。此后的十几年里，屋外的小桔子树依旧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后来，即使房东退休了，也因为“上有老下有小”的缘故，根本无暇打理桔树。

一个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房东依然不知桔树的所需，依然不熟桔树的习性。但这棵小桔树像极了房东的性格，不亢不卑，“你来或不来”，它就在小院里发芽、开花、结果、凋零，如此往复，年复一年，经历了几十个春夏秋冬。

只有尽职的小区保安大叔每天巡逻经过小院，有幸目睹了桔树的四季轮回：阳春三月，桔树会开出繁星般乳白渐黄的桔花，让整个小院都弥漫着清新的香气；盛夏酷暑，在那棵浓密的香樟树下，桔树慵懒地看着小区里无主猫猫和狗狗在树荫下嬉闹打盹，任凭鸟语虫鸣在桠枝间无休折腾；秋高气爽，橙黄的果实压弯了枝条；严冬腊月，收藏暖意，蓄锐待发，寻求下一季的人间值得。

可是，让我百思不解的是，二十多年来，小院虽无围墙栅栏，竟然无人入园，来采摘满树的桔子，任凭好看的果实在枝头由青到黄，最终不堪重负，坠落在地。即使如此，也无人肯移步“折腰”捡起落地的果实。后来听到某位“专家”讲起，没有得到养护和嫁接的桔子，颜色再纯正美丽，也结不出甜蜜的果实后，才恍然大悟。

2025年的台风季来得格外凶猛。这场狂风暴雨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手机里的电子监控不断在发出“嗡嗡”的警示声响，那房屋和院子正在经受大自然给予的“考验”。隔屏看到，桔树的枝干在狂风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雨点像子弹般砸在树叶上，有几根树枝几乎被风雨按到了地面，桔花洒落了一地。被风雨肆虐的桔树命运如何？我只能等待台风警报解除后去现场查看。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漫长的等待。雨后的周末是个晴天，我抓紧时间抽空和先生去了一次。我刚走进小院，就看见桔树焕发了新颜：橘黄带白的小花尚在枝上像繁星点点，却早有几个青涩渐黄的果实在枝头晃眼。整个院子都弥漫着奇异的香气。那是一种介于桔花清甜与柚花浓烈之间的味道，就像两种香水被精心调和的味道。

我赶紧上前细看，不得了了，一年前，凤阳同窗金同学帮我在桔树上嫁接的葡萄柚不仅成活，而且还结了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树冠分成了明显的两部分：南侧仍挂着熟悉的小小的桔子，北侧则结着大大的葡萄柚。微风吹过，桔叶与柚叶就会轻轻碰撞，发出不同的声响。我赶紧把这份喜悦分享给金同学，并且发送了随手拍下的几张照片。

嫁接葡萄柚是金同学给我出的主意。他无意中听到了我关于小院桔子酸得难以入口的吐槽。金同学退休后喜好种植果树，也有嫁接果树的成功先例。于是，他向我伸出了援手，不仅为我提供嫁接所需树苗，还自告奋勇来我家小院担任“操刀手”。

枝桠中央的那道嫁接痕迹，让我想起金同学来我家小院的那一天。那是去年清明前的一个早晨，天下着蒙蒙细雨，气温很低，我们还穿着厚实的衣服。我带领着金同学来到小院的桔树前。在雨中，他摘了老花镜，从塑料袋里取出小刀和一应物品，摆放在树下，像手术台前的一排器械。

“你真是个能文能武的多面手啊，在哪学的？”“你不记得了？我们在干校就已经做过实验了，把苹果枝嫁接到梨树上，长出来的梨子酥酥软软的，连没牙的老太太也能吃。”“啊哦！”我想起来了。在七十年代的五七干校，我们班曾被分配到杂粮班兼管果园劳动一年。

那时候的我们，满脑子都是要革新，现在叫“创新”的想法。一想起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能够利用中小学课本里学过的知识，像苏联园艺家米丘林那样，通过各种嫁接试验，在“广阔天地”里为国家为人民创造财富，浑身就热血沸腾起来。后来因客观条件限制，我班也只成功了嫁接苹果梨这一项工程。有本人采摘苹果梨照片为证：50年前的那个“村姑”一脸丰收的喜悦溢于言表。

葡萄柚的嫁接过程持续了整整两小时。金同学先是绕树一周，选定了两根枝桠，用刀尖挑开树皮，用酒精棉仔球细擦切口，然后，从一包捆得结结实实的布包里取出两段带着三片叶子的葡萄柚嫩枝。我看着他先用锋利的刀片在葡萄柚枝条上削出平滑的斜面，将楔形切口嵌入桔枝对齐，然后用塑料薄膜包起来，再用细绳子绑好。

他绑切口的手法很专业，每一圈都留出恰到好处的空隙。他一边缠绕绳子，一边和我说，这里既不能勒得太紧，也不能绑得太松。否则的话要如何如何的。他还让我等过了一两个月，要回来给它们“松绑”，看看嫁接处是否长牢？是否发黑长霉菌等。还说如果嫁接处没长好，需要按照他的示范动作，重新绑一绑，再观察一个月，等等。

起初，我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心里嘀咕着，他所讲的是否有点啰嗦，有点“危言耸听”？但听到后面，我不禁肃然起敬起来，“这金同学肚子里的货色真不少，像个米丘林”。于是，我在金同学规定的时间内回小院观察了桔树。我看到了嫁接处冒出了新芽，长出来的叶片比普通桔叶更宽大，叶缘带着波浪状的褶皱，就迫不及待地向“米丘林·金”报告这个好消息。

前两天，金同学来微信说，他与我家小院桔树同时嫁接的葡萄柚没有成活，希望来年春天，他用短视频指导我从葡萄柚枝上剪下两三根，助力葡萄柚枝在他家的果树上成活生长。我马上答应下来。这不就是桔树所结的一次善缘嘛。

天时地利，一年四季，桔树就在那里，迎来送往, 遇见了来小院休闲的亲朋好友，也让我九十多岁的老妈与之一见如故，对这棵不起眼的桔树另眼相看。

此次国庆长假我又去了小院，奇迹发生了。我这个懒人也有福了。在这棵桔树上，同一根新枝上既开桔花也开柚花，既结桔子也结葡萄柚。虽然我没有给桔树的生长出过力，施过肥，剪过枝，有的只是索取，但桔树给予我的回报却是无私大气，有目共睹的：成熟的桔子可用来装扮餐厅，让屋子充满果实的桔香；青翠的柚叶可用来煮水泡茶，让唇齿留香，耳目清爽。品茗之际，我竟然有种被世界温柔以待的感觉。

这棵桔树盼过春夏与秋冬，也盼过满树繁花和一树金黄，但它的房主却从中懂得，往年果实的坠落，不是风的追求，也不是树的不挽留，而是命运的安排和大自然的选择：所有随季节逝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假如我不曾买下这屋子这院子，就无缘与之遇见结缘。值此我骄傲，我自豪，我拥有一棵小区里独一无二的桔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