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

兰若寺DE妖医

窗外寒气无声漫延，窗内暖气氤氲，窗上便悄然凝成一层薄霜，结成了城市寒露的印记。而渠子梁上那无边无垠的黄土，却仿佛始终以沉默的怀抱迎候着，在深秋寒气的浸染里，如同故人沉静不变的等待。寒露节气前后，秋播便开始了。这时的渠子梁，原野的草木仿佛被霜气抚过，渐渐显出枯瘦的轮廓，而土地却依然温润，如同深藏着绵长不尽的力气。清晨的田野，寒气凛冽刺骨，直钻进骨缝深处，草叶尖上那些露珠却在晨曦映照之下，宛如串串珍珠闪耀着，在清冷寂寥中暗示着大地深处埋藏的不灭生机。 爷爷总是套上那头枣红色的老牛，扶犁下地。犁铧便如他枯瘦的手臂般沉稳地切入泥土深处。泥土翻卷着，被割裂出一道道深沟，宛如岁月在爷爷脸上刻下的深深纹路。新翻泥土深处散发出阵阵潮湿温润的气息，混合着清冽的空气弥漫开来。爷爷撒种撒粪，麦粒如微小的雨滴自他指缝间簌簌滑落，敲击着大地。种子落地，恰似生命在寂寥里悄然埋下伏笔，无声地期盼着新一季的轮回。爷爷偶尔直起腰歇息片刻，拿起茶壶吸上一口茶水，远处村子里灯火明灭，在清冷的晨风里固执地闪烁着，仿佛他浑浊眼珠深处那燃不尽的微弱火光。奶奶则是坐在田埂上，她抖开那方褪色的蓝布帕子，小心翼翼地包起麦种，又仔细束紧四角，如同包裹着未来一年的所有希望。我学着爷爷的姿势撒麦子，她总担心我撒播得不够匀称，远远地指点着，声音清亮，如高飞鸟雀的鸣叫，在空旷的田里悠悠飘荡。歇息时，奶奶会拿出带来的暖水瓶，倒水给爷爷喝，葱油饼的味道从尚未打开的篮子里冒出。爷爷微闭双目，嘴里念着祷词，饮水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那水，仿佛不只是水，而是自土地里渗出的某种甘甜。爷爷喝罢，奶奶便接过罐头瓶，用那块布帕轻轻擦拭瓶口，再小心地收起，动作中透出一种岁月深处沉淀的温柔。 吆喝牲口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渠子梁上回荡着，悠长而略带苍凉。红嘴雁被这声音惊起，在天空盘旋着，划出一道道弧线，仿佛在丈量着故乡土地的无边辽阔。当犁铧划开最后一道泥土，种子撒入最后一块土地，爷爷便卸了牲口，等待牲口饮水的期间，奶奶则拿出带来的干粮，我们围坐田头，默默咀嚼着。渠子梁的秋风拂过汗湿的脊背，虽凉意渐浓，然而那种新翻泥土的气息，却深深沁入肺腑，竟莫名令人感到一种温热和慰藉——似乎这风，也带着土地慷慨的体温。后来，爷爷奶奶陆续走远，终成黄土。如今故乡渠子梁的秋播，想必依然年年准时，但无人再为我用那块蓝布帕包好麦种，也无人再于田埂上清亮地指点我了。奶奶的布帕如今只静静躺在老屋的窗台上，像一只飞倦了的蓝蝶，敛了翅膀，默然停歇在时光里……多年后我重返故土，渠子梁已面目全非。田间不时传来手扶拖拉机的轰鸣。老屋犹在，窗台上那块褪色的蓝布帕依旧静卧，只是蒙着厚厚一层灰烬般的尘埃。我轻轻拂拭，布帕依旧柔软，却脆薄得仿佛一触即碎，那蓝色似乎也褪得更淡了，如同被岁月漂洗过无数次，几乎要融入窗台木纹的底色中去。窗外远处，收割机正碾压过新翻的土地，泥土黝黑，却再无昔日那份温润的呼吸——那气息曾如血脉搏动般连接着人与土地，如今却被机器的履带无情碾碎，散落在风中。 我凝视着掌中这方蓝布帕，它包裹的麦种早已化作无数轮丰收，而包裹它的那双手，连同那个时代特有的温度，却永远沉入了黄土之下。此刻它安静躺在我的掌心，轻若无物，又沉似千钧。它仿佛从时间的深井里被打捞上来的一小片凝固的往昔，脆弱得经不起一声叹息的吹拂。播时的种子落入泥土，如同生命在寂寥里埋下伏笔；泥土终将温存地包裹住种子，也温柔地接纳了逝去的祖辈。从此，那翻开的土地便成了岁月中永不愈合的伤口，也是生命深处最暖的泉眼。寒露节气年复一年如期而至，霜气终究浸染了我的鬓发，但心头那片故土却从未冻结。我终于彻悟，渠子梁上那秋播的泥土气息为何如灵魂的烙印挥之不去——原来他们将自身深深种进了土地，却把麦子连同整个故乡的魂魄，一并种进了我的骨血；寒露时节被犁铧翻开的每一寸深土，都如同血脉里往复奔流着故乡的温热。这温热提醒着我：纵使漂泊至海角天涯，灵魂深处，也永远有一粒麦种在悄然发芽，在无声无息间撑开骨隙，顽强地萌蘖出故乡的根系。 从此，被犁铧深翻的土地，便成了岁月长河中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然而也正是这伤口，汩汩涌出生命深处最温暖的泉流，无声灌溉着灵魂深处那片永不荒芜的麦田。我默默将蓝布帕重新放回老屋窗台——它属于这里，如同泥土里沉睡的麦种属于大地。钢铁犁开了土地，却犁不断深埋地下的根脉；寒露凝霜于窗，亦冻不灭骨血里那粒种子的温热。在机器轰鸣的间隙，我仿佛又听见了红嘴雁划过天空的悠长清唳，它在丈量着，这片土地从过去到未来的全部辽阔与苍茫。我俯身捧起一抔新翻的泥土，冰凉陌生，可当它从指缝缓缓滑落时，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暖意，却从掌心悄然弥漫开来。原来，那犁铧翻开的，从来不只是沉默的土地；它更是在我们生命的底版上，犁开一道通往永恒的沟壑——祖辈们将自己埋入其中，化作日夜不息地涌流着温热的地泉，默默浇灌着我们体内那一片倔强返青、岁岁拔节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