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使英雄的形象蒙尘

怡雪

　　这天下，原是一场大梦。

　　梦里，有高人留下过一句偈语：“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于是，求贤若渴的刘皇叔，便怀着一腔复兴汉室的雄心，踏遍了山河。他竟将卧龙与凤雏，都请入了他的帐中。这该是何等的祥瑞，何等的天命所归？诸葛的谨慎周全，庞统的奇诡凌厉，本该如双翼，助他翱翔九天。那一时，荆襄的才俊，天下的归心，似乎都沉甸甸地压在了他那一边的秤盘上。

　　可梦的尽头，我们看到的，却不是长安的宫阙，而是白帝城的萧瑟孤灯；听到的，不是统一的凯歌，而是晋室代魏的钟鼓。那“安天下”的预言，像一片华丽的羽毛，在历史的狂风里，打了个旋儿，便不知被卷向了何处。

　　这究竟是为何？

　　古语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在这乱世棋局中，眼泪却成了最出人意表的武器。刘备以泪为盾，诸葛亮以泪为矛，原来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玩法，从来不只是闺阁女子的专利，在天下之争的赌桌上，同样是一张可以翻盘的底牌，而且，好像他们的眼泪都是事先预备好的，随用随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刘备的哭，是仁德的盾牌。他三顾茅庐时的热泪，哭来了一位“鞠躬尽瘁”的千古名相；他携民渡江时的悲泣，哭出了仁君的风范，凝聚了人心所向。那的泪水，是他的真诚，也是他的韬略，为他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城池。

　　然而这面泪盾，在现实的抉择前却显露出矛盾的本质。当刘彰等人力劝他取西川为基业时，他口称“不忍夺同宗之基业”，却在荆州之地哭哭啼啼、踌躇不前。这般作态，看似仁义，实则暴露了他在大业与名声间的摇摆不定。更讽刺的是，这位宁可不要江山也要兄弟义气的“仁主”，面对曾经辕门射戟救他性命的吕布，却心如铁石。当吕布被擒，哀哀求告时，他只需一言便可相救，却选择了落井下石。原来他的泪，他的义，终究是有选择、有界限的。

　　而他的虚伪，在长坂坡后达到了令人作呕的顶峰。当赵云浴血奋战，将襁褓中的阿斗完好无损地交到他手中时，他竟将亲生儿子重重摔在地上，厉声喝道：“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这一摔，摔得恰到好处，被赵云及时接住；这一骂，骂得掷地有声，让在场将士无不动容。可这精心设计的戏码，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的表演。那个被摔向空中的孩子，成了他笼络将领最有效的道具。

　　然而，这面盾牌最终却被私情彻底击碎。当二弟的噩耗传来，我们仿佛能看到，那位昔日的英雄，一夜之间，脊梁便被抽去了。那为兄弟燃起的复仇之火，烧干了他所有的理智与韬略。什么联吴抗曹，什么天下苍生，都在那熊熊的火焰里，化为了模糊的背景。他不再是那个能忍能韧、善用“泪盾”的刘皇叔，他只是个悲痛欲绝、被情感吞噬的凡人。他举全国之兵，扑向东吴，也扑向了他自己和整个集团注定的毁灭。

　　直到白帝城托孤，这位精于表演的君主，上演了生命中最后一场大戏。他握着诸葛亮的手，泪眼婆娑地说出那句“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看似豁达大度的让位，实则是将诸葛亮牢牢绑在忠义的道德柱上。他深知以诸葛亮的品格，断不会行废立之事，这番“肺腑之言”，不过是为阿斗的江山加上最后一道保险。从摔子收买到让位试探，刘备的泪水与言辞，始终在真诚与算计间微妙地摇摆。

　　而诸葛亮的泪，则是冰冷的矛。最极致的展现，便是那场令人齿冷的表演——在周瑜灵前的吊孝。在东吴的灵堂上，他哭得那般痛切，声声唤着“公瑾”，字字是锥心的悼文。周瑜若在天有灵，听着这“气死”自己的人如此悲声，不知会作何感想？我们看着，不免要起一身鸡皮疙瘩。但这恰恰是故事的残酷之处。诸葛亮的“假”，是一种冰冷的、不得已的政治智慧。他必须挥舞这柄“泪之矛”，刺穿东吴上下的猜疑与怒火，去维系那根即将断裂的联盟之线。他的理智与克制，与他主公后来的狂怒与失控，形成了最悲哀的映照。一个为了大局，能对着敌人真诚地表演悲伤；一个为了私情，却亲手将大局付之一炬。

　　于是，那“卧龙凤雏”的佳话，终究敌不过人性与命运的嘲弄。凤雏陨落在落凤坡，如折一翼；紧接着，那柄威震华夏的青龙偃月刀，竟连同荆州这块基业，轰然倒塌。而最后，刘备在夷陵亲手点燃的那把火，烧尽了蜀汉的精锐，也烧光了他以眼泪和仁德构筑半生的基业。

　　原来，《三国演义》写的，从来不是英雄如何得天下，而是英雄为何会失去天下。它写尽了智慧的璀璨，更写尽了这璀璨在命运与人性的顽石前的无可奈何。当情感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当个人的悲恸凌驾于天下的安危之上，当仁义的面纱下露出选择的功利，当摔子示恩与托孤试探成为收买人心的手段，再高明的偈语，再锋利的泪矛与再坚固的泪盾，也挽回不了倾覆的命运。

　　梦醒了，只见江水东流，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皆空。那一点鼎足三分的理想，连同那些真诚与伪饰的泪水，那些坚守与背叛的抉择，那些令人作呕的表演与精妙的算计，终究，是寂寥地沉入了晋朝那浑浊的底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