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骨脊山下的清流</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市直/高迎新</b></p> <p class="ql-block"> 当代人看吕梁,常常会不自觉地带着世俗的目光,眼界所及,大抵是高原沧桑黄河浪涛,或者是矿山林立满眼尘埃,一如柳宗元、王昌龄诗中的衰飒偏远之景,似乎这里从来不曾是一个云蒸霞蔚、人杰地灵之地。他们徘徊在明清时期的码头上寻找乔致庸们晋商的流风,拨开李家山的青砖灰瓦搜求《玉树后庭花》柔婉的余韵。其实,他们只要一回首,就会在晋绥抗日烽火中看到吕梁英雄的风采,就会在湫水河两岸看到毛泽东和中央后委的足迹,就会在骨脊山巍峨的山影下,发现一位誉满江南的封疆大吏踌躇满志的足迹,这是一点也不虚妄的。作为一方地域,吕梁最值得夸耀的恰恰不是黄河和矿山,也不是黄土和峰峦,外地人看到的吕梁,实际上是一座连绵八百里山脉繁忙喧嚣的世俗表象,要在这里访古探幽,如果不在寨堡遗址和残垣断壁间探访其中的文化密码,不在山野乡风和高山大川中寻迹掩映着的历史烟云和山溪清流,就很难走出吕梁大山那幽深阔大的背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一</b></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作为“老三届”回乡插队,我只身从长江第一城坐上绿皮火车,过成都、越秦岭、抵潼关、渡黄河、经风陵渡、翻薛公岭、下离石、上圪洞,火车、渡船、汽车、拖拉机、骡马车,一路辗转换来换去,回到当年父亲南下时离开的老家离石县方山公社水神沟村。时值秋末,凌冽的西北风席卷着田野,草木凋零,落叶萧萧,站在村头大略望去,西下的阳光射过来,一派沧桑悠远,孤寂悲凉的景象。秋天的黄土高坡有如晚间落尽铅华的少妇,显出疲惫和松弛来,要说萧杀,那不光是黄土高原苍桑的意味,更多的是由那个风云时代和惶惑人生而触发的一种心境。</p><p class="ql-block"> 村的东面是孝文山,我们村叫南阳山,海拔2830米,吕梁第一华北第二高峰。那个时候还是集体化,每天按时出工挣工分,田间地头劳作之余,社员们常常垒起火堆烧烤山药蛋,随着圪针荆棘在火堆中一阵噼噼啪啪的爆响,土豆焦嫩的香味便在田垅上弥漫开来。在那个物质特殊匮乏的年代,捡拾地里遗落的山药蛋烧烤充饥简直就是一种难得的享受,那种感觉不亚于今天弥漫着各种味道的城市烧烤场。社员们围成一团,一边剥着焦黄的土豆壳、吃得满嘴黑不溜秋,一边天南海北地拉起家常。</p><p class="ql-block"> 往往这个时候,一个叫“于成龙”的名字便时时被大家提起,不停地冲击着我对世事人生的认知。老少爷们心里都装着这位古代高官的传奇故事,言谈举止中能感受到他们对于成龙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尊崇和夸赞,大家尽情演说、溢于言表,你一言我一语,一概地褒扬之词,没有一句是贬谪的。说到精彩处,放羊李老汉通常会在石头上磕一下旱烟嘴,沙哑的嗓音里接着演绎于成龙的传奇。他说,于成龙出殡那天,为迷惑盗墓贼,一百多里的北川河沿岸出现了十八支高举挽幛的送葬队伍,根本弄不清墓地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略带临县口音的方山土语中透着自豪和赞许,讲得绘声绘色,社员们听得如醉如痴。最后,李老汉会长叹一口气,用大家早已熟知的口头禅结束:“哎!于成龙受了难,煤碳窑里砍了碳!”</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张扬激情、缅怀贫困的时代,也是一个面对过去、在苦难的坐标上体味幸福感的时代。于成龙是一个什么样的官吏啊,三百多年过去了,还被老百姓刻骨铭心地像亲人一样地惦记着、尊崇着和传颂着。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古代有影响且政绩突出的官员不会少,例如包拯、海瑞、苏轼、欧阳修、范仲淹、于谦等,他们少有议论,但却念念不忘于成龙,并常常和三国、水浒、西游记中的诸葛亮、李逵、孙悟空相提并论,如数家珍一般。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于成龙和他们是同乡吗?对于我来说,一个少不更事的所谓“知青”,又是刚从遥远的四川来到山西老家插队落户,无论是对宏观概念上的中国历史文化,还是对封建社会的文人士大夫都知之甚少,怎么能理解这种由百姓朴素情感所衍生的令人深思的民间文化现象呢?今天想起来,这种情感难道不就是涵盖着毛泽东“为人民服务”和习近平“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的中国共产党的为政宗旨吗?难道不是对历史和现实都具有终结意义的底层民间诠释吗?后来走上了工作岗位,在县、镇、市里的岗位上仍然经常听到于成龙的故事传奇,耳闻目睹日积月累,渐渐对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产生了一种寻根问底的强烈愿望。再后来,有幸调到骨脊山下的于成龙家乡下昔乡(北武当镇前身)任职,在来堡村包村的几年里,多次和村干部、村民们促膝谈心,一起探讨清官于成龙,一起寻迹于家祖坟,一起凭吊于成龙之孙于准墓园,但终因工作冗长而繁忙,都没有像今天在于成龙廉政文化园观看展览和故居,倾听高林清声情并茂的解说一样,真正走进这位三百多年前古代清官的灵魂深处。</p> <p class="ql-block"> 于成龙廉政文化园坐落在骨脊山下的来堡村中间,这里承载着于成龙耕读生活四十五年的乡村记忆。高林清是廉政文化园的创始人兼总经理,在他的导引下,大家在秋风细雨的氛围中,依次观看了于成龙故居、于氏家族居住院落、廉政文化园、廉政文化展览馆、于氏宗祠和永宁书院旧址。在高清林的演讲中,一群当代的文学创作者们与“一代廉吏”于成龙在自然、天地和历史中进行深层次地对话,大家对于成龙把儒家的用世之志与道家的旷达精神结合得炉火纯青的人生价值观,产生了极大的思想共鸣。</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位明末出生的山西永宁州来堡村人,四十五岁入仕,从偏僻的荒蛮之地广西罗城县令开始,一路被提拔重用,官至两江总督、直隶总督,因极为廉洁且政绩相当突出,三次受到朝廷的“卓异”嘉奖。九十年代初我应《中国旅游地理》杂志约稿时,在惜墨如金的清光绪七年《永宁州志》中检索发现,“于成龙”的辞条竟占到十九页之多,这还不算有关他的敕谕、奏疏和诗文,可见于成龙在那个年代的份量是相当重的。随着近年来廉政文化的倡导和推崇,以及电视连续剧《于成龙》在央视黄金时段播出,这个名字成为党和国家教育领导干部清正廉明的重要典型,成为吕梁、山西乃至全国为政官员的廉洁楷模,当然也是我们吕梁最值得夸赞的标志性人文品牌。</p> <p class="ql-block"> 历史长河,车麟麟马啸啸,“于成龙”三个字,在大江南北洒下了多少瞬间辉煌、悠远长叹和期盼的目光。多少次走进于成龙故居、安国寺读书楼和廉政文化园,心头一次比一次沉重。盛夏中三上骨脊山登高望远,夜雨中路宿山下的庞泉沟,在微弱的灯光下拿起《永宁州志》,窸卒翻动的书页翻卷起一幕幕褪色的史剧。合上书页,你不能不生出这样的感叹:云烟漫漫,历史的车轮在时光中联翩而过,晋商古道黄芦岭的古驿道上,那驿马的汗息夹带着九重圣意和浩浩狼烟,那驼铃声声马蹄飞溅,传递着多少商贾贩夫的发财梦和文人志士的报国志。于成龙就是顺着这条古道穿过黄芦岭走出吕梁山的,他穿过井径走出娘子关,这个从煤窑里爬出来的吕梁人,走南闯北为官二十四年,受到了康熙皇帝“天下廉吏第一”的御笔褒奖,他的事迹有如清新的春风细雨一般,在骨脊山下汇成一股清流,流向大江南北,浸润着整整一部清代官场的为官史。</p> <p class="ql-block"> 我一直认为,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考证和评判,只查阅志书是不够的。志书是官方指定的由文人士大夫编撰的衙门史料,其间涵盖了朝廷的价值观并以此作为史料的取舍和认可标准,这些文字表面上是严谨的,但与此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舍弃了某些“不合适”,这个“不合适”里面包括了民间传说中有血有肉的历史事件和人物的本事。这就是正史和野史的区别,而野史恰恰可以弥补正史中的断篇和不足,使事件和人物有血有肉起来,它更接近事件和人物的真相。于成龙下煤窑砍碳并不见官方史料记载,但我却断定它是真的,我宁愿相信于成龙不仅是一位忧国忧民的廉洁辅臣,而更是一个从生活底层的煤井里爬出来的、有着“耕读人家”背景的草根官员。</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二</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于成龙受了难,煤碳窑里砍了碳”,这首民谣之所以在民间广泛而执拗地传承了三百多年,绝非空穴来风。如果一定要顺着这句民谣去寻根问底,那么,找到那座煤窑就是关键的证据。在煤矿林立的吕梁山,且又时隔三百多年,寻根问底今天还能找到它吗?哪怕仅仅是一个残垣断壁的煤窑遗址。</p> <p class="ql-block"> 在一次以于成龙为话题的聊天中,老朋友王乐义告诉我,在他的老家红眼川、张子山一带,坊间早就流传着于成龙砍碳的传奇故事,信誓旦旦不容辩驳。王乐义家族在明清两代是一个显赫的大家族,祖上王祚兴在康熙年间中进士,先后任知县、知州、刑部员外郎、户部郎中、湖广按察司佥事兼学道提督,在教育和学问方面多有建树,被康熙帝恩赐“三楚衡文”匾额。王祚兴与于成龙同朝为官,都是永宁州人,因此,二人无论在江南的官场,还是在故乡永宁州都多有交集情谊颇深。王乐义本人是一位设计矿井、桥涵和水渠的工程师,对本地民俗风情相当熟悉且为人热情,说话严谨不打诳语。于是,王乐义约了红眼川村原支书王侯清,我们一路驱车,朝着离石东南方向的红眼川黄土丘陵进发。</p> <p class="ql-block"> 这是中国文化史上一种十分有趣的现象,越是下里巴人的传说故事和乡间民谣,越是掩隐或者忽略事件和人物的政治色彩,倒是在阳春白雪的史书典籍和文稿中,很难看到来自民间的乡音俚调和故事本真。我们沿着衰草披离的山间公路,翻过灌木环绕的丘陵,来到一片空旷的田野。这里归属离石区田家会镇新崖上村,与中阳县金罗镇罗家峁村接壤,这一带如今还是是远近闻名的采矿区。周围是废弃的棚舍、砖墙和土窑,残垣断壁满目落寂,只有那横贯在村委旧楼房上面的一幅关于乡村振兴的大红标语显得很是耀眼,有点旗帜高悬的做派。四周很静,只有飒飒秋声渲染出秋风入户、秋草绕篱的氛围。一个叫乔吉平的中年人正在地里拾掇庄稼。</p> <p class="ql-block"> “什么?于成龙下过的窑口?”</p><p class="ql-block"> “喔,就是那个清朝的巡抚大人。”</p><p class="ql-block"> 乔吉平立刻来了兴趣:“知道!知道!就在这一道沟里,最后一个窑口叫送城窑,几百年了,啥也看不到了!”</p> <p class="ql-block"> 乔吉平叹着气,带着我们在残垣断壁和黄土丘陵间寻找那最后的窑口。他站在一堵围墙的废墟前说:“这就是送城窑口,五十年前还开着呢。老辈人说,从这道沟一直到沟掌,曾经打过四个窑口,如今都被黄土埋了!”</p><p class="ql-block"> 我走在废墟上,脚步轻轻的,仿佛怕惊醒什么。我知道脚下沉睡着一个古老的矿井,眼前虽是一片黄土掩埋的废墟,但周围槐树、灌木郁郁葱葱。四周很静,渲染出一种厚重和安稳,此地不显山不露水,自觉地收敛着黄土高原耸立的外部张扬,它生命的价值在于那地层深处闪着黑色亮光的矿脉,那是一方深邃而富有的地下空间,就在这里,走出了几百年后还被百姓念念不忘的敢为他们说话办事的“天下廉吏第一”。</p> <p class="ql-block"> 王侯清在附近的师家峁煤窑当过矿主,说起这一代矿井的历史了如指掌滔滔不绝。他告诉我们,过去送城窑在大、小东川一带非常有名,最初开掘年代在明万历年,断断续续持续了三百多年,期间因为煤矿枯竭和灌水,先后换过四个窑口,依次为和厚窑、二合窑、柳沟窑和送城窑。吴城、信义、方山一带甚至远在汾阳的百姓都涌在这里拉碳。那时候运输工具就是毛驴和平车,受苦人则是肩挑背担,一筐一篓地从这里运出去。上世纪七十年代,14岁的王侯清就在这里担过碳。他说,那个时候采煤打井哪有什么设计图纸,都是盲目瞎打全凭碰运气。坑道里的通风、排水就是最要命的安全问题,有时在一个通道里打,不知不觉就和另一个通道打通了,如果那个通道有水或者有瓦斯,立即就会蔓延过来,两个通道就同时陷入灭顶之灾,矿工们根本来不及逃跑而葬身井下,和厚窑就是这样先后换过四个窑口,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被彻底封口。</p> <p class="ql-block"> 为寻得更多的第一手资料,我们先后走访了罗家峁、石碛城、王台嘴、师家峁等村,拜访了一辈子在煤窑砍碳的弓银狗等老人,大家对于成龙砍碳遇难的传说几乎是异口同声,故事情节略有差别但脉络大致相同:当年于成龙和众多“碳猫”(旧时煤矿下井工人的俗称)在和厚窑里砍碳,通道里突遇塌方,众人被压在坑道里,缝隙狭窄爬不出去。伸手不见五指,又无法传递消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漆黑的坑道有如一块巨大的尸布,裹挟着无边的死亡铺天盖地袭来,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在黑暗中等待死神的降临。等待中,同在矿井砍碳中的于成龙急中生智,咬破中指在煤碳上写了几个字:“于成龙在此井砍碳受难”,血迹斑斑的煤块从狭窄的煤缝中放进吊筐,吊框从窑井里吊起来送到县城外的烧砖场时,人们在煤块上发现了求救信号,急忙组织人到和厚窑井下救援,于成龙在井下指挥所有被困人员脱险后,自己最后一个被吊出来。</p> <p class="ql-block"> 这个故事虽然具有传奇色彩,但不可否认的是于成龙的砍碳经历却并非空穴来风。于成龙砍碳的年代应该是在明崇祯十二年(1639年)参加乡试取得了副榜贡生身份之后,到1644年出仕罗城县令的这五年间。所谓贡生,就是通过乡试挑选府、州、县秀才中成绩优异者,是一个日后有可能入仕而飞黄腾达的“第三梯队”,于成龙在当时也算是一个有点声望的人,只是还没有发迹。煤炭上的血书引起人们的惊叹,继而全力救援的情节也是可信的,这是一个生命危急之中的求救信号,是于成龙的机智勇敢救了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所有遇难者。三百多年来这个故事之所以一直在民间口口相传,人们感兴趣的不仅仅是故事的传奇色彩,更是寄托着老百姓对以“民为贵”,为民做主清官的一种尊崇和怀念,寄托的是他们对执政官员的切切期望。他们视于成龙为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他们对这位有胆有识,不畏强暴,为民谋利的父母官怀着发至内心地怀念和赞许,这就是民心所向,这种广植于老百姓心中的心愿成就了于成龙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从这个意义上说,青年于成龙下煤窑砍碳的最底层经历,对其一生的影响是巨大而久远的,那是一张白纸上最原始的一笔,是浩浩长天最绚丽的彩虹,是黎明的静璱中第一声启程的足音。</p> <p class="ql-block"> 明初朱元璋取得江山后,他的战略决策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执行的是一种“防御性”体系,各地城墙的厚度往往都大于高度,以显示稳固如山的寓意。《永宁州志》载,山西巡抚曾“具疏请于朝廷,永宁当三晋西鄙之卫,业已残毁,城非环土之筑可保,宜易之以砖。”古代城墙包括护城河、吊桥、闸楼、箭楼、正楼、角楼、女儿墙、垛口等,例如上世纪六十年被毁的汾州府城墙和今天尚在的平遥古城墙,以及市区莲花池公园的那段古城墙遗址,都保留着明城墙高大厚实的风格。在清光绪七年《永宁州志》中的一篇《永宁砖城记》中,记叙了永宁州城墙的大致规模:“城四围基用石壁,顶睨墙用砖,计一千二十丈,高计四丈,城门三,门楼角楼八,敌台铺房各二十六,悬楼六十二,马道壕梁各如式。”可见,永宁州城墙在明隆庆元年遭到外族屠城后,所修建的城墙、工事和设施还是比较完善的,而城墙是需要大量烧制青砖的,这和于成龙下井砍碳的红眼川“送城窑”源源不断的送往县城外砖窑的煤炭有关。</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三</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于成龙的青年时代正值明朝末年,天下大乱,“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早早开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倒霉的朱由检是一个生逢乱世却又力图振作的君王,但国事日非、江河日下,大势所趋,崇祯一个人是难撑危局的。崇祯十二年(1639年)于成龙参加了乡试,省城太原考场上有人公然受贿徇私舞弊,于成龙在考卷上痛陈时弊直抒胸臆,结果正榜无名,只考取了个副榜贡生。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遍长安花”那种万人期羡的风光,虽然被渲染的十分张扬,但那是盛唐,一个朝代到了末年,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这样“春风得意”的风光和于成龙所处的年代毫无关系。而就在这一年,张献忠再起于谷城,古老而庞大的明王朝在马蹄声中瑟瑟发抖,一个天崩地坼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到了新王朝的顺治十一年(1654年),于成龙兄长于化龙病故,三子于廷元出生,父亲于时煌年老多病,继母李氏已是暮年,命途多舛再加上家难迭起,于成龙感到了生计的沉重与艰辛。为了维持起码的生计,他从骨脊山下来到距家百里之遥的和厚窑井下砍碳,面对冷峻严酷的世道和生存现实,他毅然决然地走向那暗无天日的煤窑坑道之中,切身体验着最底层百姓谋生的艰辛和苦难,这样的经历造就了他以后在官场上廉洁奉公,为百姓排忧解难的耿耿初衷。百姓称他“于青菜”、“于半鸭”、“于青天”也好,康熙褒他“天下廉吏第一”也好,其实都是对他一个文人士大夫兼济天下使命感的自上而下的最高嘉奖。</p> <p class="ql-block"> 于成龙从煤窑里爬出来,从县令一路做到了封疆大吏,官运一路平步青云,但他艰苦朴素、廉洁奉公、体恤百姓的品格没有变。他对一位送银子有求于他的富商说:“我生来无他嗜好,布衣蔬食,才免饥寒足矣。不知世间有享受事,亦不知馈遗交际欲何为计?俸入自给有余,要钱何用?”这样的话不仅是一个文人士大夫的肺腑之言,而且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身体力行。他首次赴任的广西罗城是一个蛮荒之地,两任知县一死一逃,十万大山里瘴疠盛行,满目荒芜,偷盗横行,环境之险恶、条件之艰苦超乎想像。于成龙抛妻别子从千里之外来赴任,江南的所谓“江枫渔火对愁眠”的那种诗情画意画面,只有在姑苏城外的古运河和长江城郭中才能领略到,这样的风景与广西十万大山是无缘的。于成龙一行寄居于关帝庙权当县衙,“插篱棘为门牖”,他使出浑身解数去行政,明确保甲制度,组织百姓耕作土地,发展经济,不顾凶险,严惩盗贼,自己却废寝忘食,只是粗茶淡饭,甚至日食一餐。</p> <p class="ql-block"> 事实上,于成龙为官的二十四年中,不仅仅是从政廉洁,而且是政绩突出、颇有建树的,今天人们往往注意到他廉洁为官的一面,而忽视了他政绩显赫的一面。清康熙六年以后,于成龙先后升任合州知州、黄冈知州、武昌知府、福建按察使、布政使、巡抚和总督、加兵部尚书、大学士、江南江西总督等职,这些重要职务的升迁绝不是仅靠廉洁就可以达到的。他提出《示亲民官自省六诫》:“勤抚恤,慎刑法,绝贿赂,杜私派,严征收,崇节俭”,不论在何地做官,任何职务,他都在自己的一方水土上身体力行,兴利除弊、治盗平乱、兴修水利、剿除盗匪、建立学府、创建养济院,微服私访,做事练达,排解许多重大疑案悬案,使错案得到平反,所在之地,百姓安居、社会稳定、经济发展。做黄州知府削减自己的驺从之费;做直隶巡抚,以“屑糠杂米为粥,与童仆共吃”;迁两江总督,不带任何随从,仅“骡车一辆,与幼子共乘之”;不住官府驿站,不受沿途官员迎送款待;总督任上依旧是“日食粗粝一盂,粥糜一匙,侑以青菜,终年不知肉味”。于成龙死后,室内“惟笥中绨袍一袭,床头盐豉数器而已”,除了破旧衣物、生活必需品之外,四壁萧然,别无长物。不难想象,于成龙所身体力行的行为准则,就是文人士大夫们终身为之魂牵梦萦的命题“济苍生”。从白山黑水走出来的爱新觉罗家族,入关以后把汉文化奉为正统,潜心研习,继承了儒家仁、义、礼、智、信的思想,“一个征服民族迅速屈服于被征服民族的文化”(胡适语),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于成龙在宦海生涯中充分吸收了儒家用世之志和道家的旷达精神,政绩斐然,三次被朝廷举为“卓异”,康熙亲自为他撰写碑文,这是很难得的。我们基本可以认定,对于做官弄权,于成龙是看得很淡的,因为看得淡,他才能超脱于逢迎巴结标榜拉拢之上,超脱于派系倾轧攻扦排挤之上,超脱于伴君如伴虎的恍然拘谨之上,这种超脱,说到底是以民为贵和对官位升迁的无所谓,康熙看中的就是他的这种难得的为官品质。他履历的这些职务,对投机取巧和利欲熏心的人来说,是抢手而显赫的肥缺,但于成龙为政廉洁而务实,一种健全的文化人格驱使着他,朝野上下对他的印象都不错,因此,他的升迁不仅是国家的需要,也是底层老百姓的幸运。</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四</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b></p><p class="ql-block"> 来堡村以东望去,便是海拔2350米的骨脊山,山峰耸峙,苍茫旷远,“大禹治水始于此”(明万历三十七年《汾州府志》),由大山里条条溪水汇成的清流环绕着来堡村,滋润着一方水土的村民和于成龙。村南有两条小溪合围着一道山梁,梁上坐落着于家墓园,墓主人是于成龙之孙于准,他曾任四川巡抚,也是一位省部级官员。在史志和安国寺都留有他的踪迹,特别是安国寺后面“莱公别墅”石壁上,于准题写的“泉”字,公正而端庄,毫无妩媚卖弄之感。墓地规模不算小,周边是石砌的围墙,通往主坟的过道上有若干石人、石羊、石马、石狮,透露出一股粗豪奔脱的大气,但粗豪不是粗糙,那衣甲服饰,凤毛麟角,无不流溢着生命的庄严和质感。墓地在十年浩劫中遭到了破坏,墓道、牌坊被坼毁,只剩下一些石雕东倒西歪,被半埋在黄土中。村正南的河南面耸立着一座山丘,远眺犹如一条卧龙,我怀疑最初这个村名就是因此而起,当地俗语“来堡”称“龙堡”(long bu),于家祖坟就在这道山梁上,按风水先生的说法,这是绝好的风水。于成龙在南方做官,当然会得罪不少地痞恶霸和不法之徒。某年秋天从南方来了一批“生意人”,谎称要在“龙脊”梁上挖药材,白天采药晚上挖壕,几天下来挖了一条宽五米的壕沟,把挖出来的黄土垒起一堵二米多高的土墙,说是“破了风水”,等村民们发现异常时,这些人早已逃之夭夭,这堵壕沟的遗迹今天还在山梁上。村里百姓说,当年要不是南方人来此破坏于家祖坟风水,“于成龙后代出的七品芝麻官,一担簸篮也担不完”。</p> <p class="ql-block"> 廉政文化园博物馆内,有一首于成龙写的五绝特别醒目。题目是《无酒》:“一夜一壶酒,床头已乏钱。强欲禁酤我,通宵竟不眠!”诗句很直白平朴,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甘于清贫、廉洁为政的气节。一般来说,文人身居高官总免不了文思泉涌抒发情怀的时候,也会写不少诗文,除应景之作外也不乏佳作。由于政事繁忙、官场险恶以及耳闻目睹的百姓疾苦,他们的思考往往更加理性化,甚至可以上升到哲理的高度,感情也敏锐细密,浸润在诗文中的那种情怀就格外显示出生命的志向。那种“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情怀当然不会少。他们曾经辉煌过,科场及第的风光,朝廷嘉奖的荣名,建功立业的自负,甚至还有游历江河山川的潇洒,但对许多人来说,最能牵动他们情怀的还是在做地方官的时候。于成龙的许多诗作都是在为官任上所作,太行山的井径、固关位于娘子关附近,是古时由华北到山西的重要孔道,今天的太旧高速即经于此。康熙二十年,于成龙请假回籍葬母,途经固关时驻足太行,西望吕梁,世事沧桑仕途坎坷,阔别亲人的伤感,皇上“知遇之恩”和贯穿一生的使命感一起涌上心头:“行行复过井陉口,白发皤皤非旧颜。回首粤川多壮志,劳心闽楚少余闲。钦承帝命巡畿辅,新沐皇恩出固关。四十年前经过地,于今一别到三山”。 平民出身的家世,安国寺六载读书的熏陶,下煤窑砍碳的底层经历,坎坷艰难生活的磨炼和励志,养成了于成龙正直、善良、勇敢、朴素、节俭、廉洁的为人准则,诗中抑扬而俚俗,直往读者心里去,这里没有僻字险韵,奇崛幽深,也没有精警诡谲,秾丽凄清,有的只是缠绵深婉的情致,如行云流水般的清流和一心为国为民济苍生的使命感。</p> <p class="ql-block"> 徜徉在下昔河的石桥上,我想,这条由骨脊山清流汇成的小河,曾负载着于成龙多少修身立命的初心和气吞万里的抱负,他从贫瘠的黄土高坡走向江南的官场,从漆黑的煤窑口走向喧嚣的直隶衙门,从黄芦岭走向更为广阔的中原大地,接纳了多少乡野的呼唤和民众的歌哭,他的视野更高远、胸襟更舒朗、情感底蕴也更博大深挚,无论是为官还是为人,其境界都呈现出宽阔大格局的家国情怀。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煤炭的火焰点燃了于成龙的生命历程,使生命在燃烧中得以升华,在火焰中呈现出人生价值,这火焰有如生命精灵,跳跃而闪烁、神秘而炽热,这火焰有如大自然最原始、最纯粹的舞蹈映红了夜空,有如一幅绚丽的自然历史长卷。</p> <p class="ql-block"> 来堡村于成龙及其家族的三个旧居小院,看得出来,这些小院都是在原址的残垣断壁上修缮的,小院在树荫下显得很安静而落寂,越看心里越是感慨万千。于成龙和其孙于准都是做过封疆大吏的,按常理,他们完全可以用朝廷俸禄在老家修一处相当规模的深宅大院,而眼前的故居,仅存几孔窑洞、几间厢屋和一口古井、一颗老树,院子很逼仄、很简陋,完全不像是一个二品官员的老宅院。与于成龙同朝为官的陈廷敬,在晋城老家修建的那座富丽堂皇的“皇城相府”,深宅大院高墙耸立,高墙内有16个院640间房屋,被当地誉为“民间故宫”,如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是山西著名文化旅游景区。于成龙和陈廷敬是世交好友,一个以“廉能”立世,一个以“清勤”辅政,仅从老家宅院相比,于成龙似乎更家亲民,体现出“以民为贵”的高尚品质。二人路径不同却共同诠释了“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担当,在于成龙简陋的旧居小院,我看到的是于成龙身上一种与众不同的精神品格,它尽显生命沉重,充满了生命的质感和张力,这是一种博大家国情怀的精神世界,是任何物质世界都难以超越的精神上的辉煌世界。</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五</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在廉政广场上仰望莲花座上的于成龙雕像时,我又联想到百里之外红眼川掩埋在黄土下的那个和厚窑,于成龙从矿井中走出来,用自己的生命焰火点亮了百姓心中的希望,他在那里留下的绝不是落寂和迷茫,而是一种宁静。什么叫宁静呢?宁静不仅是一种外在的氛围,更是一种让千般意蕴渗发其间的世界,最伟大的精神总是宁静的。宁静是一种积贮和酿发,是一种默默的冶铸,是一种与浮嚣波俏勃然有别的大家风度,这是一种丰富的安静,夕阳射过来,呈现出一派五彩缤纷的世界。</span></p> <p class="ql-block"> 我们是在罗家山采风时接到高林清邀请的,罗家山乡村振兴的带头人是张福荣,罗家山模式曾作为乡村振兴的典型在吕梁、山西推广,他和高林清的共同特点就是言谈举止间都流露出一种文化人的儒雅大方。我想,究竟是山影林泉之美掩盖了他们心灵之处的忧患意识,还是传统文化的精髓升华了他们的人生境界,这似乎很难说清楚,总之,他们那种锲而不舍的文化传承与知行合一的践行精神令人钦佩。</p><p class="ql-block"> 下昔河的清流来自骨脊山,迤逦而行,奔腾不息,经三川河最终汇入黄河。纵目所及,是牧歌情调般的旷野和骨脊山黛墨色的山影,河两岸柳黄霜白,满眼秋色,长空中传来几声雁鸣,清凄而悠长,一种莫名的民族忧患意识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 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骨脊山下的清流一定会与民族传统文化精髓一起,汇聚成江河浩阔、惊涛裂岸之势,在民族复兴中国梦的征程上,形成云蒸霞蔚、流韵千古的文化景观!</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025年10月7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