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叶子

暑假，表姐夫妇到我工作的小镇避暑。他们无比赞赏地说：这里的人无论贫富，几乎家家门前都有花，小镇也十分干净，这很好。

在这里住久了，真没意识到这里的人爱花的这个特点。回忆起小时候的家乡、包括现在，房前屋后养花的人确实极少，不知道是不是大家被生活追赶着，没有了点缀生活的情趣。记得小时候，我的家乡十分贫穷，就连草都被孩子们割得干干净净，别说花了。

但是，有一户人家不高的院墙内却常常鲜花盛开、品类繁多，我时常看到那家男主人（是位老师）在莳花弄草、收割蜂蜜。每次走到那里，就会伸长脖子无比艳羡地看许久，那时我的眼睛里一定长出了钩子。每个夏天，那位陈姓老师就会摘下一捧栀子花送给我，如获至宝地捧回家，小心翼翼地养在坛河（泡菜坛子四围）里。我多渴望有一片自己的小花园啊！

后来，我把门前的一片污泥地一点点清理出来，开始养花了。记得最初种植的是一株美人蕉，大概是邻居家分株得来的。养花的期待之情一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花开的情景：我的美人蕉叶片长得油亮肥厚，每一枝都长出了花箭子，最先绽放的是一朵黄花，上面有许多艳红的斑点。多美啊！我想象她是我头发上饰物，我跑起来，她轻轻颤动……我真想把她摘下来戴在头上，但是舍不得：我怕有人偷了她去，没事就守着她。

一天天的，花穗上的花从下往上次第开放，就像一支点燃的金色火把，慢慢燃上去，越来越多。一天，飞来了一对大彩蝶，幽蓝的大翅膀轻轻扇动，翅膀上还有许多美丽的斑点，然后轻盈地落在我的花上——若干年后，我一听到“你若盛开、蝴蝶自来”的句子马上就想到了我的花、我的蝴蝶。轻轻悄悄地走过去，双手缓缓抬起靠花朵，然后迅猛合掌，一只蝴蝶在我的手心里挣扎，那种力量通过手心直抵心里，喜悦在心里满溢……

后来，哥哥帮我把那两三平米的土地用竹编了一个精美的围栏，陈老师又送给我一些步步高、一串红、虞美人等花种子，加上我四处留意搜罗，我的小花圃也花团簇簇了。



我一直说自己是好色的，但凡遇到有美丽的颜色的花朵，无论大小、香甜与否，我就痴迷到挪不开步的地步。我的记忆力不好，不好到每个月发的工资数额都记不住，但是我能清楚地记得这一生在何处遇到了、认识了哪种花，这是不是很神奇？



自从十二岁离开家，我就失去了那一小片花园。后来也在花盆里养过许多花，无论如何用心，始终没能引来蝴蝶。哪只蝴蝶会傻傻地飞到阳台这种没有星星月亮、雨露滋养的地方来呢？

那日姚老师问我：你退休后最想干什么？这一时把我难住了，因为我的好奇心实在很重，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做。唱歌、跳舞、学画画、打鼓、摄影、旅游等等都是我想去做的事，不过我最想做的事情是在乡下有一个园子，养花、种菜、养鸡……不知这副不争气的皮囊能不能不给我时间去做。



昨日出去散步，遇到工人在清理江堤边的花草。有些花朵还开得很鲜，扔在垃圾堆里实在可惜，遂整理出一大束带回家养在一个四耳陶罐里。朴拙的陶罐配上艳丽的花朵，别有一番味道。拍照留存后，分享给方老师。老师见图后戏说“豪宅”。嘻，我的陋室因了这一罐插花，瞬间蓬荜生辉起来。我告诉他这个罐子是母亲曾经用过的盐罐子，她老人家离世后，我特意从老家带回来的。大概我的花和罐子的来历触动了老师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很快以此为题拟了一联发过来：

美颜知何处，自难忘随摘随插，择十里桃花，酿成绮梦。

老陶瘦几分，谁可共三生三世，凭一罐母爱，醉尽时光。





这一联，比花还珍贵。也是因为这一联，才促使我写下此文。方老师，真乃良师也。



因为爱花，所以也爱插花。



只是我插花很不讲究。就花器来说，我没有一个像样的拿得出手的花瓶。对于一个真正的插花者来说，什么季节插什么花、什么花配什么样的器皿是十分讲究的，玻璃的、陶瓷的、铜质的、高的、胖的、敞口的，不一而足。我的花器可以是一个花瓶，更可以是一个小碟、一个酒瓶、一个泡菜坛子……反正就是就地取材，什么合适用什么。

至于插花的材料嘛，真是随取随插。狗尾巴花、松枝、野棉花、海棠果都可以插瓶。至于花，主要还是周边的野花、菜花为主——我的成长环境和工作地让我买鲜花的频率十分有限，但是阻止不了对花的渴望。



我种的茼蒿几乎没吃过，等到它开花的时候，就一茬一茬地把花摘回家插在瓶里，就像把一个个明亮的小太阳牵进了屋子，眼睛跟着明亮起来，心情也明媚了。茼蒿一点也不恼我无休止的索取，这枝剪掉了，就不动声色地从另一个地方抽出新芽、孕育一枝新花来。你以为这一次以后，它应该没有力量再开花了。可是不多久，几个明亮的眼睛又在阳光下朝着你笑，似乎在调笑你对它的低估。



紫色的花是高贵的，但在我这里她并没有得到格外的优待。白芨是一种药材，花是一串一串的紫色，花形似兰，无比优雅。碰巧她打开的时候，我的葱也到了开花结籽的季节。于是，大俗大雅相遇在我的花瓶里，碰撞出一种世上独一无二的插花。在我眼里，花都是好看的，没有高下之分。



说到独特，2023年国庆期间的一个随意的插花算得上举世无双了。因为成品既无瓶也无花，可在我眼里它就是一瓶插花。看吧，花器是一个长了青苔的微型假山，所插的不过是几根舒卷自然的菟丝子。淡淡的黄、袅娜的线条和褐中泛绿的厚重假山形成一种无比和谐的美。



总之，我的插花真是极不讲究的。从来不讲究意境与主题，不讲究形状与色调，更上升不到节奏与动感。不懂插花艺术的我就这么随心所欲地插着，插的是一份闲情，收获的是一份惊喜。



到了重要的年节，就会郑重地买几束鲜花增添一些节日气氛，并且都是常见且不贵的花，只为喜欢。可是这样的喜欢却引出了一个险些要了我命的意外。

一年春节前去花市看花，一个花店里的郁金香像一个个优雅的酒杯，盛满了高贵以及热情，以一种亭亭的姿态，沉默中透着一种骄矜。于是，一束我从未插过的品种被了带回了家。置于客厅，清水供奉，整理再三、端详四五……

第二日，莫名地觉得心脏极其难受，似乎有千斤重物压在心上，透不过气。赶紧打车去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心脏无恙、肺部无恙。好吧，难受度似乎也慢慢减轻。于是，悠哉游哉地走回家，越走越舒服了。

回家后，不适感又来了。才从医院回来，不可能又去做检查吧。坚持着，躺下。第三天，心脏更加难受，出门后症状就慢慢减轻，家人非常纳闷。电光石火间，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对什么过敏了？想来想去，应该是那个妖冶无比的郁金香。

女儿赶紧网上查询，果然，郁金香含有毒性生物碱，接触或误食可能引发中毒。家人都没事，我就这么轻易地被一束花差点撂倒。美女蛇，郁金香对我来说绝对是个美女蛇。



即便这样，我的爱花之心也不死，常常梦回宋朝，想象男子女子都簪着花施施然行走的浪漫。宋朝是回不去的，一个即将退休的女人头上簪着花也实在有辱花的眉眼。只能在香花开放的时候，戴在扣眼儿里、手腕上……缕缕香气时时拂过，心情实在好。



一日，一位生着病的妹妹给我留言说：今天第四节课上完后觉得好累啊，于是站在教室门口歇气。突然闻到浓浓的桂花香，一会儿心情就舒畅了许多。看来，花香是良药，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解药。不然，佛堂里，信徒怎么会把香花供奉于佛前呢？

于是，偷偷地摘了一小枝桂花插在发辫上，让自己与宋朝悄悄打个照面，自己清供自己一次。

如是，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