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丫口】

木易

晨雾中的三丫口飘着霜气，我踩碎路面结冰的脆响，看见她正把冻红的手指往蓝布衫袖口里缩。苹果筐上蒙着层白霜，她呵出的热气在筐沿凝成细小的水珠，像那年她站在县城打工的餐馆后厨，隔着玻璃窗看我早读时呵在窗上的雾气。

两块钱一斤。她声音比记忆里沙哑了些，睫毛上沾着霜花。小男孩突然拽我裤脚：叔叔眼睛好大！他发旋中央的旋涡与我右肩的胎记分毫不差，这让我想起大二那年，她偷偷把省下的工资塞进我书包时，校服袖口露出的那截手腕上也有个相似的旋涡。

装车时她踮脚够筐底，后颈露出道淡疤。那是大二暑假我骑车载她摔的，她当时说留着当纪念。现在疤痕旁粘着片枯叶，像时光盖的邮戳。小男孩突然拽我裤脚：叔叔你眼睛好大——他睫毛的弧度，和我实验室培养皿里记录的虹膜数据分毫不差。

山路颠簸时，她总把身子往窗边贴。我闻到她发间飘来的苹果香，混着某种熟悉的药草味。后视镜里，小男孩正用我的钢笔在车窗上画圈，笔迹和我教他写的第一个字重合。她突然说：你手套和长海的一样——那是我去年在东京买的限量款，此刻正被她粗糙的指尖摩挲出毛边。

停在她家老槐树下时，她坚持要擦干净座椅。我盯着她弯腰时露出的脊椎骨，想起大学解剖课标本的编号。她转身时，挎包拉链上挂着的铃铛，叮当声里藏着我们当年在音像店试听的《初恋》前奏。

壶底的钱露出红边时，她正用搪瓷缸接屋檐水。水珠溅在她手背的晒斑上，像那年我打翻在她素描本上的蓝墨水。小男孩突然跑来塞给我个苹果，果皮上歪歪扭扭刻着爸爸。我摸着那凹凸的刻痕，突然明白为何东京的苹果再甜，也尝不出当年她偷塞在我书包里的青涩。

后视镜里，她抱着孩子站在枣树下，蓝布衫被山风吹成褪色的旗。我摇下车窗，听见她哼起那首走调的《初恋》，而小男孩正用我的钢笔，在车窗上画第无数个圆满的圈。钥匙齿间还沾着苹果香，像封迟到了五年的信。

老宅的樟木门吱呀作响时，母亲正用我送的智能手机看养生视频。她鬓角新长的白发在屏幕蓝光里格外刺眼，而父亲固执地守着那台雪花屏的老电视，新闻联播片头曲响起时，他下意识去摸我小时候坐过的藤椅。厨房飘来艾草味，是妹妹在煮我总嫌苦的凉茶，她如今接管了镇上的诊所，白大褂口袋里还别着当年我送她的卡通创可贴。

夜里我翻出旧相册，发现全家福背景里竟有三丫口那棵歪脖子枣树。母亲突然指着照片角落：你总说这里像你，却不知道——她指尖点着枣树后模糊的蓝布衫，你每次回来，秀芝都抱着孩子在那等。窗外秋虫鸣叫中，我摸到相册夹层里张泛黄的B超单，日期停在我出国前三个月，姓名栏被钢笔水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晨光爬上窗棂时，父亲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落下的节奏与他当年在村口修车时一模一样，只是现在他总要先捶两下腰。我蹲下来帮他拾柴，看见他指甲缝里嵌着木屑——这双手曾把我举过头顶看龙灯，如今却连啤酒瓶盖都拧不开。母亲在檐下晒陈皮，突然说：你该回去看看，她果园的苹果今年特别甜。风掀起她围裙一角，露出里面缝着的小口袋，和我当年送她的零钱包针脚相同。

收拾行李时，妹妹往箱子里塞了瓶跌打药酒：她腰不好，这个比进口药管用。我摸着玻璃瓶上贴的手写标签，突然想起她总爱在实验室试剂瓶上画笑脸。父亲默默把车钥匙放在茶几上，铜钥匙扣上还挂着我们全家去省城比赛时赢的塑料奖牌。母亲递来一包用旧报纸裹着的苹果干，是她按老家土法晒的，甜得发苦——就像当年她总说，苦了才记得住。

发动引擎时，后视镜里映出老宅门楣新贴的福字。父亲站在枣树下挥手，身影与二十年前送我上大学时重叠。他身后那棵枣树今年结得特别多，青红相间的果子压弯枝头，像无数个未说出口的答案。

车在三丫口刹停时，晨雾正从山坳里漫上来。我摇下车窗，听见苹果筐碰撞的清脆声响——她果然还在老位置，只是这次身边多了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小男孩立刻认出我的车，蹦跳着去拽她衣角：妈妈！上次那个叔叔又来了！

她抬头时，我注意到她换上了件淡紫色毛衣，袖口补着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这是你妹妹？我指着小女孩问，她突然红了眼眶，把两个孩子往身后藏了藏。山风掀起她耳边的碎发，露出那道淡疤，现在旁边多了个小小的针眼痕迹。

果园的苹果树今年挂果特别密，她教小女孩摘果时，动作轻柔得像在拆一件礼物。小男孩突然跑来塞给我个苹果：爸爸你看，我刻了星星！果皮上稚嫩的刻痕旁，竟有行小字：给长海爸爸。她转身时，毛衣下摆沾着泥土，却别着枚崭新的钢笔——和我实验室丢失的那支同款。

装车时她坚持要自己搬筐，我瞥见她后腰贴着膏药，形状和我上次留的跌打药酒包装吻合。小女孩突然抱住我小腿：叔叔，妈妈说你眼睛像爸爸。她慌忙去拉孩子，手背擦过我袖口时，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我大二时在庙里求的平安结，现在松松垮垮缠着根儿童电话手表。

山路颠簸中，她突然轻声说：你送的钱，给孩子买了钢琴。后视镜里，小男孩正用我的钢笔在车窗上画五线谱，笔迹和他姐姐在苹果上刻的星星一模一样。经过当年摔车的弯道时，她下意识去抓安全带，指尖划过我手套上修补的针脚。

停在她新盖的砖房前时，她坚持要擦干净座椅。我盯着她弯腰时露出的脊椎骨，想起大学解剖课标本的编号。她转身时，挎包拉链上挂着的铃铛，叮当声里藏着我们当年在音像店试听的《初恋》前奏。小女孩突然跑来塞给我个苹果：叔叔，妈妈说这个最甜！果皮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爸爸，旁边多了行小字：欢迎回家。

壶底的钱露出红边时，她正用搪瓷缸接屋檐水。水珠溅在她手背的晒斑上，像那年我打翻在她素描本上的蓝墨水。小男孩突然跑来塞给我个苹果，果皮上歪歪扭扭刻着爸爸。我摸着那凹凸的刻痕，突然明白为何东京的苹果再甜，也尝不出当年她偷塞在我书包里的青涩。

后视镜里，她抱着孩子站在枣树下，蓝布衫被山风吹成褪色的旗。我摇下车窗，听见她哼起那首走调的《初恋》，而小男孩正用我的钢笔，在车窗上画第无数个圆满的圈。小女孩突然追出来，往我手里塞了把钥匙：妈妈说，下次来可以开门坐。钥匙齿间还沾着苹果香，像封迟到了五年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