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地絮语》

独钓清流

　《山坳里：一个中学教师的叙述》

独钓清流

1、夜宿土地坳

黔地乌蒙山东麓的威宁县，有花鱼洞、黑鱼洞、石缸洞等好几个山洞，洞里泉眼鼓冒的泉水，成为乌江的源头。江水蜿蜒，向东汇流，经几十个县市区地域，川堂黔境最后一座县城沿河，出黔龚滩入渝酉阳，向北汇入长江。

山大、谷深、闭塞，山坳里的沿河城，被乌江硬生生辟为河西河东两爿。海边的您，不晓得沿河是怎样的贫穷！改革开放到了九十年代，不说其它，单就沿河两岸的人家户，守着一条乌江河，时不时的停电。屋里那盏5瓦白炽灯呢，快歇气似的亮着半死不活昏黄的灯光。所以，家家户户备油灯、蜡烛、手电、大火把。

八十年代，我的青春期有四年在贵阳城内的师范大学度过。读完学历，学校定向分配我去沿河县中学做教员。

我去沿河县教育局注册报到的截止日期是8月20日。故乡凤冈夹在遵义沿河间，去沿河没有直通班车，要坐贵阳遵车下来的班车过境。18日那天，我带着行李在凤冈客车站等车。看门的熟人知我去沿河，说客车站是属地管理，贵阳遵义班车下来，挂铜仁照牌的班车不进站，站外拉私客要罚款。熟人看我急，说站内有个换轮胎的司机要去煎茶拉货，我过去联系让他悄带你去煎茶，你在煎茶等思南的班车去沿河。

司机大叔换好轮胎，招呼我把行李放到车厢。我坐上车，凤冈过去40多公里，一个多点大叔开车送我到煎茶客车站。

在煎茶站售票处边沿，我等思南班车过来。12点左右，班车到客车站门也不进站，我赶过去，车厢过道挤满大人细娃，满员超载。我两件大行李，再不能上人，心里开始着慌，双脚站前站后晃动，看来还要在煎茶留一宿了。

客车站内那个售票的富态孃孃，出售票室到我身边问：“高个子，是去沿河教书吗？我是黔地“土著”，能长一米八三的个子不多见，是有点高。“孃孃啷咯晓得我是去教书喃？”。“我说嘛”，孃孃笑颜：“8月底，戴着眼镜的，这个时候出去的一般去读书，回来的一般是教书咯。”

客车站北百十米处有个加油站，过路车都去那加油。孃孃看有三辆车在加油，说我过去看看有没有去沿河的车。孃孃回来，说那辆嘎斯车去沿河，我跟师傅说好，你带上行李坐师傅的车走。

我肩扛包袱、手提藤厢忙不迭地走到嘎斯车边。师傅是个大叔，加完油，回头对我望：“噫，要得呢，好高一个个子！”

嘎斯车厢上，大叔装满满一梢尖的谷子，厢体四角用蓬布紧紧扣盖着。大叔爬到车厢顶，我在底下，把藤厢和包袱递给他固定。

我坐上车，一切就绪。大叔启动，“嗡-嗡--”嘎斯车向后左转倒退几米，调过车头向东驶离加油站。我伸头回望，孃孃挥起左臂招手。那温馨的场景，我清晰地留存着。

嘎斯车出煎茶站，40多公里一个多点到了德江。没进德江城，走城外的326公路，出德江，道路坡陡变窄，走不多远，嘎斯车在一个弯道爬坡处卡壳熄火。

“拐火！”大叔几场启起还是点不着火，车发动不起来，不无气愤地双手拍打车头盖，

天色暗了下来。“高个子，车卡壳走不动，要等明天来人修。”大叔说，钱物小件你随身，我看车粮，行李明天你去客车站取。前面二十公里是土地坳镇，走过去4个钟头，镇上的人都熟悉，说陈嘎斯他们去开门留宿。

黔地山路崎岖，公路上长途车辆稀少，夜间更是难见。嘎斯车窝在弯道风口，夜深凉寒，要熬一夜年轻人怕也经受不住。我听大叔言，决定走到土地坳镇投宿，尝试人生中的第一次独行。

能看出我是“初出茅庐”，大叔递给我一支手电筒，又将他常用的那根撬蓬布的竹棍给我握着，说暗夜行路狗兔会乱窜惊动，叮嘱我做好防备。我左手握手电，右手拄竹棍，在大叔的目送下向盘山弯曲的前路走去。

人在途中，天幕呢，在我的视线里由远及近一线一线地漫过来。当繁星布满天幕时，我约模走出五公里地了。

夏夜寂静。“啾啾”声起，“叽叽”声回，虫鸣此起彼伏应合着，似乎在督促我加快步伐，目的地快到了。虫鸣之外，一只野兔从我的手电光线里匆忙穿过，不几米远的几户人家，有零星的狗声传来。我看手表，走了三个多小时了，在虫鸣的应合声中， 依稀看见前方土地坳镇微弱的灯光。

我又走了二十来分钟，走到似一根直肠的土地坳镇头。镇头小街由西南向东北延伸，地面铺着细沙碎石，街两边亮着稀疏的灯光。走在街口，我到亮着昏黄灯光那户人家的门前敲门：“咚咚，咚咚咚--”。“哪个哇？”，主人唏唏嗦嗦穿衣，走到堂屋拉亮悬吊在堂屋正中的白炽灯，打开一丝门缝向外看。我说过个路，陈嘎斯大叔叫我来投宿。

房主开门，拉我在堂屋大桌边坐下。借着灯光，我看主人是个精瘦硬走的老汉，有七十左右岁了。老汉叫老伴打来一碗凉开水，说：“毛，夜这么黑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在沿河，晚辈男子称毛。饥肠轱辘的我，向老汉说是去沿河报到教书。老汉吩咐老伴给我下一碗面条，说：“毛，大老远的来，不容易哦。”

不一会儿，老伴端来一大碗面条，说毛，走好长的路，趁热赶忙吃。老伴用荞麦做成的荞面，我是头一回吃。碗底，老伴埋着两个荷包蛋。见到那两个荷包蛋，我一时哽咽，不能说话，自顾埋头吃面，不想让老人看见自已眼里噙着的泪花。

在这个清贫的家里，老伴碗底那两个荷包蛋，是多么的不易。我知道，如果是家养的老母鸡下的蛋，也要攒下来去集市上卖，换几个盐巴钱。

吃完那碗荞面，我理理情绪，抬头微笑，从裤袋里掏出五元钱，两手递给老伴感谢。老汉愠怒：“毛，做哪样子？”我歉意回手。

夜深沉，我想去镇上的旅舍投宿。老汉说，我们这里不比县上，夜深了，旅舍都熄灯了。老汉说，毛走二十公里地过来，困哦，就在堂屋将就一宿吧。我实在疲惫，随老汉到偏房，两人将一张低矮的竹床抬到堂屋里。掸去竹床上的灰尘，老汉铺上床单，在床头摆放一个内装包谷壳的枕头，说：“毛，早点歇，明天好赶车。”

床头对着堂屋的正门，我躺在床头包谷头枕头上，几丝繁星透过门缝，映入我的眼帘。路途疲惫，自己不知何时进入梦乡。入梦前，“唧唧复唧唧”的虫鸣声，连同那晚的星空，多年来印在我的忆起里。

第二天清晨，老汉叫醒睡眼朦胧的我，说班车要到中午才能来，这歇（现在）镇上有辆卡车送木材到县上。司机小伙是镇上人，你坐司机的“解放”卡车去城里。

老汉把我引到卡车前，嘱咐司机几句，我坐进驾驶室，右胳膊依在车窗上和老汉话别。卡车启动，我提醒老汉，好好收拾堂屋竹床包谷壳枕头。枕头下，我对折一张白纸，夹着五元钱，纸上有几行字：感谢两位老人提供的食宿。你们的善行，让我这个刚刚踏上人生路的“毛孩子”明白个事理，善行是人生路上不可或缺的“通行证”。

至今念想，多前年去沿河中学教书那一天一夜的经历，是怎样的深情？富态孃孃的招手，“拐火”大叔的手电，碗底两片菏包蛋的老汉老伴，那样的场景，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情感教育”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