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起舞时

倪某某

　　一个晚春的夜晚，刚下课的我像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想着回家要辅导作业的孩子，走在昏暗的街道上。

前方岔路口一条巷子灯火通明——那里正在举办临时美食节。从我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街口处的两个摊位，第一个卖烤串，第二个炸臭豆腐，快走近时，我看见烧烤摊后的男孩正在忙碌，黄色微卷的头发凌乱中略带着随性，他一只手娴熟地翻动着手里的肉串，另一只手拿起调料瓶潇洒地往肉串上撒调料，动作流畅得像在完成一场表演。

当他抬头时，我才看清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看上去恐怕不满二十岁，心头莫名一紧，这么小的年纪已在烟雾缭绕中独自谋生，我几乎下意识地用母亲的眼睛，为他勾勒了一个因学历缺失而可能布满荆棘的未来，这份担心，沉甸甸地压上头。

他将烤好的肉串打包好递给客人，抬头看向我，脸上绽开礼貌的微笑，我也微笑回应，时至今日，我也不明白当时完全没有吃烤串打算的我，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上前拿了一小把肉串递给他说，“我要烤焦一点”，他一边点头一边仰声应道，“好呢”。然后，他用台面上的抹布擦擦手，转身拿他的手机放了一首节奏明快的曲子，当音乐的节拍流淌开来，他再次转身拿上我刚点的肉串，均匀地平铺到烤架上，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起来，手中的烤串好像也听懂了音乐的召唤，在炭火上欢乐地滋滋作响，那冒油的声音成了乐曲最优美的和声，炭火上萦绕的烟雾像是为男孩独舞的身姿铺设的梦幻背景。他彻底沉浸其中，忘情地舞动着双手，双手时而翻动肉串时而举过头顶，脚步轻快，整个身体随性而忘我地融入音乐的律动里，在那一刻，他忘记了时间，我忘记了周遭，时间为他的忘我而静止，为我的震撼而停留，我怔怔地看着，内心的浪潮一涌高过一涌，扑面而来。我无法分辨这强烈的情绪究竟包含了什么，但我清晰地尝到了其中纯粹的快乐，我举起手机想记录下这个时刻，又担心这样会扰乱他的那份惬意，这样荒唐的念头真是不该有啊。我安静地享受着内心的喜悦，生怕惊扰了这份忘我的风景，只得假意将目光投向别处，用余光尽情地享受他带来的这份欢愉，内心被一种巨大的，轻盈的喜悦填得满满当当。我为刚才用自己有限的认知尺度去度量他的人生而羞愧难当。

他竟用那饱满的，飞扬的，沉浸在当下的生命力，将我那份基于同情的，沉重的预设，如同阳光穿透雾气般温柔地瓦解了，他拥有另一种我未成预设的，强大的生存智慧——在此时此刻，他拥有全然地创造并享受生命的能力。我也祝愿今后的日子他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出自己的圆满，希望他免于我所以为的所有苦难。

他将烤好的肉串打包好递给我。微笑着指了一下旁边的收款码，“一共36元”，我付了钱，提着热腾腾的烤串回到车里吃起来，嘴里吃着肉串，却全然不知道烤串是何滋味，内心的漪涟久久不能平息。整个人都还沉浸在刚刚的喜悦里，我想下车走到他对面马路边上再看看他，又犹豫起来要不要偷拍一个视频，最终还是放弃，也许有些感动注定只属于灵魂，任何形式的记录都是徒劳。

发动车子驶向归途，那股莫名的幸福感依旧紧紧包裹着我，车窗外的风都仿佛是香的，车子也仿佛脱离地面，像在半空中轻盈飞行， 载着轻飘飘的我，滑向回家的路。

即便有缘再见，我大抵也不认得他的样貌了，直到此刻我才惊觉，一直触动我的，或许并非那男孩本身，而是他那个夜晚的行为带给我的冲击。是他让我真正的领悟到，快乐从无固定的通道，它永远是一种内在选择，而非结果的馈赠。

如今，当我在生活的疲惫中，或是在辅导孩子功课的焦灼里，那个晚春夜晚的风，偶尔还会裹着烤肉的香气，穿过记忆吹拂而来，它轻柔地提醒我，生命的姿态，永远比我们有限的预设，要宽广得多。

时至今日，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年多，我依然无法忘记那个男孩带给我的全部感动，无数次想提笔记录下那份纯净的触动，却总怕自己笨拙的笔触，配不上那段记忆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