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空庭

了·

<p class="ql-block">我总在做一个雷同的梦。梦里的天地是柔和的,没有棱角的;时间像是被熨帖过的绸缎,光滑而温顺地倒流。</p><p class="ql-block">我看见父亲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后仰,手里卷着一根烟,却不看,只是眯着眼,笑呵呵地望着我们。母亲呢,她总是在灶台间忙碌着,那背影被缭绕的烟雾熏蒸的朦朦胧胧,她手里的锅铲与铁锅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那不是噪音,是这人间最安稳的伴奏。我们兄妹几个,就在院子里的老树投下的、碎金子似的光斑里追逐,笑声像受惊的麻雀,噗啦啦地飞满了整个家。</p><p class="ql-block">这梦,太真了。真得让我在异乡的床上睁开眼时,那满腔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还沉沉地压在胸口,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发胀的痛感。于是,那随后而来的、现实的清醒,便像一瓢冰水,从头顶猛地浇下,冷得人四肢百骸都僵了。我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稍一用力,梦里残存的暖意,父亲眼角的笑纹,母亲背影的朦胧,便会像呵在玻璃上的一口热气,迅速地模糊、消散了。而一旦它们散去,那无边无际的、来自北方的荒寒,便从我记忆的每一个缺口,浩浩荡荡地、带着风声涌了进来。</p> <p class="ql-block">我的故乡,那个蜷伏在华北平原臂弯里的小村,如今在我的念想里,早已被时光抽干了血肉,只剩下一副空洞的、风雨飘摇的骨架了。那梦里鲜活的“老院子,老屋,老井,老墙”,此刻在我清醒的、残忍的凝视下,都一一褪尽了鲜活的颜色,显露出它们被遗弃后的、本来的寂寥模样。</p><p class="ql-block">我梦里的那扇木门。那门上的黑漆,扛过这些年的风吹日晒,早已斑驳得不成样子,黑一块白一块经历岁月的风霜,像老人皮肤上干裂的皱纹。</p><p class="ql-block">昔日,被父亲和无数邻居的手摩挲得锃亮的门环,如今也覆上一层黏腻的、铁红色的锈,失缺了所有叮当作响的生气。那扇门,如今,被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把守着,那锁,锁住的哪里是一方青砖垒砌的院落,分明是“一屋子落满灰尘的哀伤”。遍布老屋的尘埃,是无声岁月,一层一层,温柔而又残忍地,将父亲洪亮的嗓音、母亲温柔的唠叨、我们童年所有的喧嚷与生气,都轻轻地、密密地掩埋了。</p><p class="ql-block">你仿佛能看见,那尘埃从门缝漏进的一线微光里,缓慢地、永无止境地浮沉,像一场无声的、为逝去的时光举行的盛大的葬礼。</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院中几棵老树,我是清晰记得的。夏日里,它们撑开一蓬蓬浓得化不开的绿荫,叶子肥大而油亮,在风里哗啦啦地翻动,像无数面摇晃的小镜子,反射着碎钻似的光,我们在树底下摆上父亲做的小木桌吃饭,纳凉,听父亲讲着他那个年代经历的旧事,故事里跌宕起伏的情节,混着院子里泥土的腥气与餐饭的香味,构成了我整个童年最坚实的底色。</p><p class="ql-block">而今,它们依旧日在那里,叶子自顾自地“绿了又黄”,像一个忠实的、却又漠不关心的更夫,报告着 与这空屋再无干系的节令。那满地飘零的黄叶,再没有一双慈祥的、布满老茧的手将它们扫拢,收集,然后背会家去,成为羊群一整个冬天的餐食。它们只得无力地、一片叠着一片,堆积在冰凉的土地上,覆盖在 再没有人使用的井台边,在每一个路过的风里瑟索着,发出些微的、无人倾听的、如同叹息的窸窣声。</p> <p class="ql-block">我的目光,越过这空落落的、堆满落叶与时光碎屑的院落,惘然地望向那一片清冷得叫人心头发紧的天。天上,挂着一轮月。这月,与故乡的该是同一轮吧?可它全然不同了。记忆里的月,是丰腴的、温润的,像母亲在昏黄的豆油灯下那张被光晕柔化了的脸,眉眼间是能将人融化的暖意。它照着院子里追逐的我们,将我们小小的影子投在地上,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它照着父亲悠悠吐出的烟圈,那烟圈在月光里变成淡蓝色的、梦幻般的圆环,缓缓上升,直至消散在无边的夜色。那时的月亮,是顶顶富足的,它拥有满院的欢声笑语,满屋子的烟火气,和一家子人紧紧依偎着的、暖烘烘的体温。</p><p class="ql-block">而今夜的月,却只是一大块冰凉的、光洁的玉盘,高悬在冷漠的天穹上。</p><p class="ql-block">它那清辉酒下来,不是抚慰,反倒像一层寒霜,瞬间便能沁透衣衫,直直地覆上我的心头。那“厚重的惆帐”,是拂不去的;它丝丝缕缕,从这满目的荒凉里,从记忆的深处,像潮湿的藤蔓一样抽绎出来,缠绕着,勒紧着,终于“结成伤”。这伤,不在皮肉,而在心窍深处,平日里悄无声息,只是在这样的夜里,被这八月十五的圆月一照,便隐隐地、顽固地痛起来。</p> <p class="ql-block">思念,原是四季皆有的。春日的思念带着草长莺飞的躁动与希望,夏日的思念混着汗与蝉鸣的黏稠与蓬勃,冬日的思念则与风雪一同凛冽,有着一股决绝的意味。唯独这秋天的思念,它不激烈,不纠缠,只是一种广漠的、浸透骨髓的凉意。它无所不在,如同这水银泻地般的月色,流淌得到处都是,你走在异乡的街上,脚下沙沙的落叶声是它;你独坐窗前,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是它;你深夜无眠,耳畔时钟单调的“滴答”声,也是它。于是“思念入秋,遍地凉”。</p><p class="ql-block">这满院的、遍地的凉,源头在哪儿呢?我心知,是那为我们遮风挡雨一辈子的“大树”,已然已“隐去烟尘”。</p><p class="ql-block">爹娘的身影,连同他们琐碎的叮咛、温热的嘱托,站在村口老槐树下送我们远行时那越来越小的身影,都化入了渺远的、触不可及的过去,再也追忆不回。而他们亲手一砖一瓦用尽一生心血铸就的温暖的巢,孵出的我们这几只羽翼未丰的雏鸟,也终是“漂泊去了四方”。故乡之于我们,竟成了回不去的远方;我们之于故乡,也成了短暂停驻、来去匆然的旅客。这来来去去之间,那个叫做“家”的魂,那个由爹娘的存在而点亮的、独一无二的光源,便彻底地失散了。</p> <p class="ql-block">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是“再也没了曾经团圆的模样”。我总记得那些年中秋的夜,一张被磨得光滑的小木桌,摆放在院子里的老树下,几块母亲切开的香甜月饼,几个红彤彤的苹果,整齐的排列在盘子里,我们叽叽喳喳,话着日常,像一树不肯安歇的雀儿,每人一块儿月饼,一个苹果,父亲均匀分配,我和弟弟指着天上的月亮,争论着里面的阴影究竟是桂树还是玉兔。父母的话不多,他们只是笑着,偶尔低声交谈两句,目光却像温柔的网,始终将我们笼罩其中。父亲说:“一块五仁月饼,吃出了日子真味”。奶奶将剥好的花生仁、炒的喷香的瓜子,总是充满温情的,悄悄地推到我们面前。我们会缠着她讲一些“仙家”故事,比如:“八仙过海”,她乐此不疲,一年一年重复的旧事,我们都听的极其幸福认真。那时的月亮,是顶顶富足的,它被我们的笑语声托着,被屋里的灯火映着,圆满得像一个不需要任何注释的句号。</p><p class="ql-block">而今,这“人间月,失了光”。它孤零零地悬着,像一只失去了神采的、巨大的盲眼,照着这同样孤零零的、空无一物的庭院。光是有的,却是死的,冷的,寂静的,照不见人影,也照不见未来,只将那一份巨大无明的、噬人的空,映照得愈发清晰,愈发的深邃了。</p> <p class="ql-block">我在这南方的夜里,静静地想着北方那座空了的庭院。我们这些漂泊的儿女,像被时代的狂风卷走的蒲公英,各自在陌生的土壤里挣扎着生根,努力长出另一片看似繁茂的枝叶。我们拥有了更广阔的世界,见识了更炫目的风景,却永远地、不可逆转地失落了,那个可以让我们卸下所有盔甲与疲惫、重新变回一个懵懂孩童的、小小原乡。那原乡,有爹,有娘,有一盏永远为我们亮着的、昏黄而温暖的灯光。</p><p class="ql-block">这梦,是醒来时的疼。滋味太苦,太苍凉。</p><p class="ql-block">不如,就守着,这心头的残缺,这失了圆润色彩的人间月,宿醉方休。</p><p class="ql-block">我知道,在故乡那空落落的满是寂寥的庭院里,它也一样,寂寂地照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锁,照着那无人踩踏的落叶,照着那一段被“锁”住的、再也无人诉说的、烟尘弥漫的过往。而我们,连同我们那无处安放的思念,都成了这无边月夜里,一缕缕微弱的、终将散去的回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