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

虚翁

中 秋 之 夜

不知不觉间，人生已逾22600多个日夜，过了62个中秋。大多数夜晚都在睡梦中悄然逝去，能记住的寥寥无几。然而有几个中秋夜，像被月光刻意镀过银边，在记忆的长河里屡屡浮现、闪烁光辉。

　　最早的中秋记忆，停留在故乡家门前那棵黄桷树下。遮天蔽日的枝叶下是家人、邻里乡亲们夏日纳凉，看长江水潮起潮落及每天客船停停走走、旅客来来往往的好地方。中秋之夜，月光透过虬枝碎成一地银币，母亲端出刚打好的糍粑（那时尚不知月饼为何物），用小刀仔细分成小块，再蘸上红糖水。秋风穿过院坝，带着稻茬的清香，撩起母亲额前的碎发，也送来了树叶沙沙沙与长江水拍打岸边啪啪啪的和声。我捧着那块小小的糍粑，红糖顺着指缝流下，忙不迭用舌头去接住，三口两口吞下，真香啊！真甜呀！那时的月光、秋风是香甜的，香甜得简单，香甜得纯粹，香甜得让孩子们相信，所有的夜晚都是这个味道。

　　四十年前的中秋前夜，我刚过法定婚龄，揣着单位介绍信，从千里之外往回赶。下了火车，长江渡口已经收渡，高价叫了一艘木船，渡江时，月亮正圆，江面碎银万顷。上岸后背着行囊，在崎岖碎石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三十多里路，月光是我唯一的旅伴，它时而跃上树梢，时而隐入云层，恰似那忐忑炽热的心灵。到家时，所有人都很惊讶。第二天，中秋节，与我的初恋情人、现任妻子在乡政府领了结婚证。那个中秋之夜，红烛摇曳，美酒家肴，佳人相伴，秋风醉旋，月光柔美，也许月宫娘娘也羡俺吧。

“512”地震前一年的中秋，我们几家人朝圣了延安，去瞻仰了法门寺，也是日在山冈，霞光西斜，再车过宝鸡，月夜中翻越秦岭。月光下的山峦如巨兽脊背，公路像缠绕其间的银丝带。车随山路转，月随车绕行。我初学开车不怕“黑”，车灯劈开夜色，月亮时左时右地跟随。就在急坡后过一座石桥时，呯的一声，轮胎突然爆裂，车身猛地颤抖，吓出一身冷汗。所幸同行者有几个专业老把式，三下五除二更换备胎。重新上路时，月光格外慈悲。午夜抵达汉中，我们举杯邀月，齐声吟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时不知，有些团圆一旦失去就再难圆满。

　　十五年前的中秋也是几位友人国庆假期一道出游，在穿越秦岭遂道后宿陕西商洛。是日，恰逢一旅友生日，又是我结婚纪念日。酒过三巡，言及此事。同行“好事者”立即买来两个蛋糕，“添酒回灯重开宴”，开怀畅饮，放声高歌，大有当年闯王屯兵商洛的气势。寿星醉后把宾馆卫生间喷洒得“酒香朴鼻”，被夫人连骂三日。此情此景，至今在朋友中传为美谈——还记得“商洛之战乎”。那个夜晚，月光在酒盅里摇曳，秋风在笑声中打滚，连山间的雾气都带着微醺的甜。

　　今年中秋，是我与老伴结婚四十周年纪念日。孩子说，结婚二十五年银婚，五十年是金婚，四十年是红宝石婚。孩子安排看无人机表演。在重庆长嘉汇的观景台上，夜幕徐徐降临，我们一家三代，边品尝美食，边观看对岸朝天门、江北嘴长江、嘉陵江汇合处的美景美色。嘉陵江水迎面冲来，长江滔滔直下，两江汇合后浩浩东流。朝天门像一艘巨轮，载着高高低低的集装箱，正扬帆起航；江北嘴大剧院如一只忽红忽黄忽粉，变着五颜六色的鸟儿欲展翅飞翔。两岸高楼大厦华灯齐放，熠熠生辉，将江水染得色彩斑斓，大小画舫出没江上，缓缓游动，构成幅幅光芒闪烁的画卷。

　　突然，人们一阵惊呼，原来在我们的左侧升腾起几层红黄蓝绿的光芒——无人机升空了！它们迅速移到江心，在两江入口的上空，变幻莫测、鬼斧神工地将一幅幅切合中秋主题，美伦美奂的画面、文字展现在观众面前：首先是一朵巨大的玫瑰花；接着闪着银光的月球，伴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今晚月亮很圆，我在重庆等你”；金色桂花树下，玉兔跳跃，祝福“大展宏兔”；巨大的一个“福”袋里缓缓地飘出红包、糖果、水晶链等吉祥物；还有银河流星雨，天地对话；两代人传递“福”字月饼；宇航员登陆月球等图文并茂的情景，最后以“团圆”结束表演。每一次画面转换都传来阵阵惊呼，间隙的几秒钟都在猜测下一幅图文是什么？孙儿更是欢呼雀跃，一直尖叫声不断，几乎每个人都举着手机拍照、摄像，留下这珍贵的影像，也将“千里共婵娟”传递四面八方。两江口的夜色与无人机图文匹配得天衣无缝的美景是天下绝配，无以伦比。

　　回家路上，老伴和我都称赞孩子安排得好。回家后，我们意尤未尽，又在露台摆开茶点。天空微蓝，月光柔和，树影婆娑。孩子祈愿：“愿父母常喜乐，多自在。初心如磐，琴瑟和鸣四十载。相濡以沫度余生。”

　　我望着头顶那轮明月，思绪万千，它见证过黄桷树下、糍粑香甜的亲情；见证过秦岭爆胎、商洛之战的友情；见证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今夜又见证着三代同堂的欢颜。22600多夜过去，月光还是那个月光，只是看月的人，从盼团圆到惜团圆，从品甜到知甜。

　　如果真能向天再借四十年，我愿每个中秋之夜，都如今夜这般——月光如水，水如天，天上月是人间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2025年10月6日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