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日落2-1

王文超

<p class="ql-block">二、让位</p><p class="ql-block">铅灰色的云团沉沉压着宫墙雉堞,把朱红殿宇浸得发暗,连大庆殿檐角的鎏金铜铃都冻住了,风过之时,再也发不出往昔清越的声响,只剩沉闷的嗡鸣,像极了殿内凝滞得令人窒息的空气。炭火盆在角落里明明灭灭,却驱不散从门缝窗隙钻入的凛冽寒意。</p><p class="ql-block">李遵顼枯坐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椅扶手上那早已被磨得温润的龙鳞纹。昨夜的雪光透过高窗的桑皮纸,在他新添的鬓角白发上镀了层冷霜——自蒙古前锋斥候已抵近灵州的消息传来,这已是他第三个无眠的夜晚。殿中垂手站着的高良惠、嵬名令公等几位心腹重臣,朝服的下摆和肩头还沾着未曾拍净的雪粒,氤氲出深色的水渍,显然是从城防处得了消息,便一刻未停地直接赶来。</p><p class="ql-block">“陛下,灵州……急报。”枢密使嵬名令公上前一步,展开手中那封明显被揉攥过、还带着墨痕与不知是雪水还是血渍的帛书,声音沉得像灌了铅,“蒙古军已破外城,守将……战死,残部退守内城瓮城,据报……恐难支撑一个时辰了。”</p><p class="ql-block">李遵顼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扶手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灵州,那是兴庆府最后的屏障,是贺兰山与黄河之间的锁钥。如今锁钥将断,这座雄踞了近二百年的西夏都城,便彻底成了蒙古铁骑弯刀下赤裸的孤城。他想起十二年前——1211年,自己从桓宗手中接过这沉甸甸的皇位时,在宗庙前也曾立誓,要励精图治,重现景宗元昊开国时的赫赫荣光。可这十二年间,附蒙伐金的战略成了镜花水月,亲征沙州落得大败而归,富饶的河西走廊尽失敌手,如今,竟连这祖宗基业的根本之地,也要保不住了。一种深彻骨髓的无力感,如同殿外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四肢百骸。</p><p class="ql-block">“陛下,事急矣!”丞相高良惠忽然撩袍跪倒,花白的胡须上沾着的雪水,顺着颤抖的弧度滴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蒙古人恨陛下屡次拒降,态度强硬。若要保社稷不绝,宗庙血食得以延续,眼下……唯有禅位一途。前太子……太子德任仁厚之名在外,若由他出面,与蒙古周旋,称臣纳贡,或能……或能换得一线喘息之机。”</p><p class="ql-block">“禅位?”李遵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涩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每一张面孔。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出言反驳,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垂首肃立,连平日里最以刚直敢言著称的御史大夫,此刻也只死死攥着手中的象牙朝笏,沉默得像一尊石像。他忽然全明白了,这不是高良惠一人的主意,这是满朝文武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要他这个屡屡“失策”、触怒强邻的皇帝,为眼下大夏濒临崩溃的危局,担起最后的责任,用退位来换取蒙古人的“宽宥”。一股混杂着愤怒、悲哀与彻底冰凉的悟彻,在他胸中翻涌,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p><p class="ql-block">“传……李德任。”李遵顼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荒芜的疲惫。</p><p class="ql-block">内侍匆匆去了,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廊里回响,每一步都敲打在众人的心坎上。第二天下午,太子李德任便踏入了殿中。他穿着一身素色棉袍常服,面色比殿外未被践踏的积雪还要苍白几分。见了龙椅上面容憔悴的父亲,他没有如常日般行跪拜大礼,只是静静地站在丹陛之下,身形单薄,脊背却挺得异样笔直,像一株不肯在风雪中弯折的青杨。</p><p class="ql-block">“德任,”李遵顼尽量让语气显得平缓,却掩不住那份沙哑,“如今国难当头,蒙古大军压境,社稷倾危。群臣……皆劝朕禅位。你是长子,当承继大统,出面与蒙古周旋,以保全宗室,安抚百姓,或可……为我大夏留下一线生机。”</p><p class="ql-block">话音刚落,李德任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平日里的温润恭顺,而是燃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火焰:“父皇!儿臣……不愿继位!”</p><p class="ql-block">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了。高良惠猛地抬头,急声道:“殿下!此乃关乎国祚存续之大事,岂容……岂容意气用事?”</p><p class="ql-block">“非是意气用事!”李德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儿臣虽不才,却也读史知兴替。如今的皇位,是什么?是烫手的山芋,是耻辱的冠冕!蒙古人兵临城下,此时继位,便是要儿臣代表大夏,向那些屠戮我子民的刽子手称臣!纳贡!甚至……送上宗室子弟为质!父皇!儿臣宁肯战死,马革裹尸,也绝不愿跪着生,不愿亲手签下那辱没列祖列宗的盟约,背上这千古骂名!”</p><p class="ql-block">他说着,竟“噗通”一声直直跪倒在地,额头重重触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父皇!儿臣愿即刻领东宫亲兵,驰援灵州!即便战至一兵一卒,血染沙场,亦无所悔!只求父皇收回成命,另择……另择继位之人!”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带着哭腔从齿缝间挤出。</p><p class="ql-block">李遵顼怔怔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儿子,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背。他知道这个长子性子刚直,自幼崇慕汉家气节,却没料到在此生死存亡关头,他会如此激烈地抗拒,将个人的名节置于王朝存续之上。他想呵斥,想以父皇的威严命令他接受,可喉咙像被一团浸透了苦水的棉絮死死堵住,只剩满腔的酸涩与悲凉——这孩子此刻表现出的骨气与刚烈,何尝不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可这份不肯屈服的骨气,在蒙古铁骑绝对的力量面前,竟是如此的苍白和……不合时宜。它救不了国,也救不了民,只会加速一切的毁灭。</p><p class="ql-block">“殿下!”高良惠急得几乎要跺脚,声音带着哭音,“如今已不是逞个人血气之勇的时候了!若无人继位主持和议,蒙古人破城之日,便是宫阙焚毁、宗室尽灭、百姓遭屠之时!殿下!您岂能因一己之声名清誉,而置大夏百年基业、万民生死于不顾啊?!”</p><p class="ql-block">李德任却只是伏地不起,任凭高良惠如何苦劝,任凭身后群臣投来或焦急、或失望、或无奈的目光,他始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以沉默进行着最绝望的抗争。</p><p class="ql-block">李遵顼看着儿子那倔强得近乎悲壮的背影,又茫然地望向殿外依旧纷扬飘落的雪花,目光没有焦点。忽然,另一个儿子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中——皇次子,李德旺。</p><p class="ql-block">李德旺比李德任小两岁,生于1183年,性子素来温良谦和,不像他兄长那般锋芒毕露,宁折不弯。他自幼便偏爱经史诗文,沉静寡言,宫里宫外的人都私下议论,说他更像个埋首书斋的文臣学士,而非需要杀伐决断的帝王苗裔。往日里,李遵顼总觉得这个次子少了点开疆拓土的雄主气概,魄力不足,难以驾驭这纷乱的危局。可在此刻,在所有刚硬道路都被证明行不通的绝境下,那份温和,那份或许能被解读为“柔韧”的性情,竟成了这死局中唯一的、微弱的指望。</p><p class="ql-block">“传……李德旺。”李遵顼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那是一个父亲在被迫做出最艰难抉择时的无力。</p><p class="ql-block">李德旺来得很快,脚步略显匆忙,身上还带着东宫书房里特有的墨香与书卷气息。他显然是在温书时被骤然召来,连外袍的系带都系得有些歪斜,透出几分与这凝重气氛格格不入的日常。踏入大殿,感受到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又看到伏地不起、肩背僵硬的兄长,以及满朝文武凝重如铁的面色,他脚步下意识地一顿,连忙收敛心神,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紧张:“儿臣……参见父皇。”</p><p class="ql-block">李遵顼看着他尚显青涩却温润的脸庞,忽然觉得眼眶一阵难以抑制的发涩。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内侍先将跪地的李德任扶起,才用尽气力,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如今蒙古人陈兵相逼……德旺……你兄长,不愿继位。如今国祚濒危,宗庙倾覆在即,满朝文武……皆认为需易主以求和。你……你愿不愿,替父皇,替我们李家的列祖列宗,替这大夏国的万千黎民,担起这副……这副千钧重担?”</p><p class="ql-block">李德旺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充满了巨大的错愕与茫然,嘴唇微微张合,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他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宫墙之外日渐清晰的哭声、马蹄声,大臣们私下议事时那掩不住的叹息,他都听在耳里,看在眼中。他太知道此刻“继位”二字意味着什么了——那意味着要走出书斋,走向前台,要向强大的敌人低下曾经高贵的头颅,签下割地、纳贡、称臣的盟约,要亲手料理父亲留下的、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甚至……极有可能,在史书上留下“末代君主”的污名。那是一个足以将任何雄心壮志都压垮的沉重冠冕。</p><p class="ql-block">“二弟!”被内侍搀扶起身的李德任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撕裂,眼中布满血丝,“你若不欲受此屈辱,便……便随为兄一同前往灵州!即便城破,即便战死,马革裹尸,也好过在这朝堂之上,对着蛮族卑躬屈膝,做那亡国之君!至少……死得干净,死得体面!”</p><p class="ql-block">“兄长!”李德旺猛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指节泛出青白。他看看父亲那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的面容,看看高良惠眼中那混合着期盼与哀求的复杂眼神,再看看兄长那通红眼眶中毫不掩饰的悲愤与决绝。最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殿外——那里的雪还在无声飘落,覆盖着宫苑的亭台楼阁,覆盖着兴庆府百姓的屋顶,覆盖着城外那片他曾遥遥望见的、已然冰封的黄河。他想起幼时为数不多随父皇仪仗出城的机会,看到的城外一望无际的麦田、茂盛的桑林,听到的集市上百姓质朴的笑语喧哗;想起在太学里,汉学先生曾反复讲解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以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是皇子,是宗室,岂能连匹夫都不如?</p><p class="ql-block">若他也如兄长一般,为了个人名节而断然拒绝,那么已然心力交瘁的父皇该如何自处?这满殿惶惶无主的文武大臣该何去何从?还有那些此刻正蜷缩在城中,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于朝廷的无数百姓,他们的命运又将会如何?覆巢之下,安有完卵?</p><p class="ql-block">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无比的责任感,如同冰冷的铁流,瞬间灌注了他的全身。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攥的拳头,仿佛卸下了生命中某种轻快的东西,然后,他抬起了头,目光迎向龙椅上那双疲惫而期盼的眼睛。</p><p class="ql-block">“儿臣……愿继位。”李德旺的声音很轻,带着初承重担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他缓缓地、努力地挺直了自己的脊梁,目光逐一扫过殿中的每一个人,那原本总是温和甚至有些怯懦的眼神里,竟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破釜沉舟般的坚定,“但儿臣有一言,需禀明父皇与诸位臣工:儿臣今日应允继位,非为贪恋九五至尊之权位,只为……只为能让我大夏数百万百姓,免遭屠戮之祸;只为能让我大夏宗庙陵寝,不致被蛮族践踏;只为能让我党项一族血脉文明,得以存续不绝。今日之屈辱,儿臣……与诸位一同咽下。但若……若他日天可怜见,使我大夏得一息喘息之机,缓过劲来,定要……定要秣马厉兵,雪此奇耻大辱!”</p><p class="ql-block">李遵顼听着次子这番虽显稚嫩却掷地有声的话语,心中猛地一松,那口提了许久的气仿佛瞬间泄去,连带着身体都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几乎要瘫软在龙椅上。高良惠已是喜极而泣,也顾不得擦拭纵横的老泪,连忙率领身后群臣,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与新的期盼:“臣等……参见新帝!吾皇万岁!愿新帝承天景命,保全社稷,安抚黎元,国祚延绵!”</p><p class="ql-block">李德任神色复杂地看着站在丹陛之下,瞬间成为众人焦点的弟弟,那单薄的身影此刻却仿佛能撑起将倾的苍穹。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所有的不甘、愤懑与无奈,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他也缓缓地、带着几分迟滞地,跟着众人跪倒在地,向着新的君主,俯下了身躯。</p><p class="ql-block">禅位的旨意由翰林学士当场草拟,用的是最工整的骈文,辞藻华丽却掩不住字里行间的悲凉。当李遵顼用那方传承了近二百年、象征着西夏最高权柄的玉玺,重重盖在绢帛上时,他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鲜红的印泥,如同泣血。他看着玉玺上盘绕的螭龙纽,忽然想起史书记载中,1038年景宗元昊在兴庆府南郊筑坛告天、正式建国称帝时的盛大场景——那时的夏国,兵锋所指,令宋辽侧目,疆域辽阔,何曾有过今日这般山穷水尽、被迫纳贡求存的窘迫?而如今,他这个不肖子孙,却要亲手将这残破的江山,交到年轻而温和的次子手中,让他去面对最凶险的敌人,承担最不堪的重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