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秋夜

一个人

　　每到中秋节，我总会很自然地想起1975年那个中秋夜。

当时我刚满13岁，已被迫失学两年，落魄在华北平原那个被父亲称为故乡的贫穷村落务农。尽管适逢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但在特殊的社会氛围里，那天收工仍然很晚。当听到收工的号子时，人们大都很快赶回家过节了。唯独年幼的我故意留在了最后，因为我心里非常不愿回那个一贫如洗，在节日里经常发生吵闹的家。

仲秋时节的天很快就完全黑下来了，我的肚子也早已饿得咕咕叫了。我赶着生产队那头与自己相伴了两年多的老黄牛，一个人从离村子2里的田间小路上磨磨蹭蹭地往回走。我的眼前是大片刚刚收完玉米和高粱的庄稼地，背后是那轮初升的中秋月。那天的月亮看上去比平时大一些，它泛着淡淡的黄色光华，显得有些朦胧，好像不忍直视人间的悲欢离合。夏夜里经常听到的水塘蛙声不知道在哪天销声匿迹了，此时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陪伴着我和那头牛走在土路上的脚步声，更让人感觉到当时乡下的田野像死一般寂静。

在今天人们的认知里，或许这情景颇有些诗情画意，只有身处那个时代的人知道，那看似美丽的画面背后，承载着多少无奈和心酸。我不知道那天回家后自己会面对什么，当时一年到头几乎见不到荤腥的一家人是否能像其他人那样，吃到传统节日里才有的一顿猪肉炖粉条，哪怕是铁锅里有几小片瘦肉也行。但这肯定是一种近乎荒唐的奢望，因为那些年贫苦种田的人家大部分都吃不起。那是一种怎样悲凉和失望的心境，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根本无法体会的。

当我终于在昏暗的灯光下把那头牛拴进牲口棚的时候，那位平时对人没多少好脸色，常年喂牲口的孤独老爷子，居然没怨我回来的太晚。他唯一做的就是接过我手里的农具，督促我赶快回家过节。他的异常举动反而让我感到很不适应。

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家门，落寞地坐在院子里的时候，母亲竟然微笑着从屋里给全家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猪肉粉条炖白菜，在我的印象中，这种好吃的只有每年大年初一正午才能吃到。在浓郁肉香的气息中，我发现那张平日被当作桌子的砖台子上，还摆着几块用红糖作馅的玉米面“月饼”和几颗当地特有的雪花梨。天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全家坐定后，母亲才悄声告诉我们，肉和梨是邻村那位根本算不上远房亲戚的“舅舅”趁黄昏人少偷偷送来的，因为他实在不忍心看到我们十分困难的生活，过节了，生活同样不富裕的他特意来表表心意。他走了8里田间小路才来到我家，把东西放下后没说几句话，连口水都没喝就摸着黑回去了。那几块“月饼”是母亲仿照山东老家的做法亲手制作的，目的就是让年幼的儿女知道中秋节应该是月亮的生日，人们应该怎样过好这个节日，认识世上还有一种美味点心叫“月饼”。

那顿晚饭我们吃了很久。饭间，母亲给我讲了许多关于月亮的神话故事，告诉我她小时候在故乡过节的热闹往事。当一家人在夜色中不得不收拾碗筷回屋睡觉的时候，母亲像过去一样，好几遍嘱咐我，出去不要对任何人说今晚的事，以免惹来灾祸。

记得那晚我躺在土炕上怎么也不愿闭上眼睛。我抬头透过破旧的窗棱，贪婪地遥望着高高挂在天空那轮皎洁的月亮，感到那晚的月光比哪天都温柔明亮。在这宁静的月夜，仿佛院子里所有的枯草都变成了鲜艳的花朵，往日所有的苦水都化作了甜美的甘泉，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非常美妙和充满希望。那种从未有过的美好意境，尽情充盈着我幼小的心灵。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秋日黄昏，已经回到北京读中学的我在散步时偶然从邻居的窗口下听到一首十分朴素但非常动听的歌，歌词非常直白：“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荷把锄头在肩上，牧童的歌声在荡漾。喔呜喔喔他们唱，还有一支短笛隐约在吹响。笑意写在脸上，哼一曲乡居小唱。任思绪在晚风中飞扬，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我当时一下子愣住了，站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来。我感到，这不就是在唱我少年时代那段生活吗？要知道，在当时到处飞扬着高亢民族唱法的北京城，这样一首唱田间牧童的歌曲显得格外另类和亲切。我简直不敢相信还会有这样的歌曲和唱法，它就像一股清泉浸人心脾，然后又从心底迸发出来，弥漫在半空，像一根柔软的柳枝，轻轻地搅动着生活的平静水塘。

这首歌我听了一遍就完全记了下来，再也无法忘记。不久，从音乐老师那里我知道了，这首歌叫《乡间的小路》，是台湾著名音乐人叶佳修的代表作，也是当时被称为校园歌曲里的一首，曾被选入苏教版五年级教材，原唱是著名歌手齐豫，后来被叶佳修、刘文正、朱逢博、张明敏、潘安邦、王洁实、蔡琴、卓依婷、刘清沨、苏小明和锦绣二重唱等歌手多次翻唱。在1984年春节联欢晚会上，张明敏在演唱了著名的《我的中国心》后，又深情地唱了这首歌。后来，我还在首都体育馆现场听了他的专场音乐会，当时他唱了许多首歌，但对于我来说，最打动我的仍然是《乡间的小路》。多少年了，它是我的最爱，每当听到它朴实的旋律，我仍然会忍不住泪流满面，思绪万千。

时光如梭，一转眼半个世纪的时光过去了，随着改革开放后国家的迅猛发展，我们的生活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也从一位每天都头顶着高粱花子的农家少年熬成了年逾花甲的退休老人。回望走过的人生路，当年的许多人和事都随着岁月慢慢淡去了，亲爱的母亲也离开多年，成为我心里永远的痛和无尽的思念。那年的中秋夜，就像一潭月色里清澈透底的水塘，深深留在记忆中，让我永远无法忘怀。

今晚，当我走在玉渊潭满园的月色里，忽然收到老家那位年已八旬、让我一直十分敬佩的长者发来的一张田野月色照片，不由心中一动。望着眼前湖水中荡漾的圆月，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名句不由涌上心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满头灰白，想到那个我曾经艰难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村落，泪水又一次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往昔恍如隔世，往事就在昨天。这一切犹如一束温柔的月光，为所有人照亮着要走的路。或许这就是生活，或许它就是人生……

（2025年10月6日 中秋节）

首次听叶佳修的《乡间的小路》 1984年春晚黑白电视里张明敏演唱《乡间的小路》片段 意境《乡间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