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

海的女儿

<p class="ql-block">不知从何时起,那风声就变了调子。它不再是儿时桐棉老家空山新雨后的清响,也不再是派阳山森林公园松涛的幽鸣。它长出了形状,有了名目——得意时,它是高歌猛进的号角;失意时,它便成了呜咽悲鸣的挽歌。被背义时,它是古道西风瘦马般的萧瑟;怀人时,它又成了雕栏玉砌应犹在的叹息。我将所有的悲欢,都重重地涂抹在风那无形的躯体上,让它替我歌,替我哭。久而久之,我的耳朵,竟成了心灵的囚徒;而那万古长存的天籁,反倒成了我一己情绪的卑微仆从。</p><p class="ql-block">想来是何等痴妄。</p><p class="ql-block">直到中秋前夜,听说台风要来。我拖着疼痛难直的腰,一步一步爬上楼顶。两旁高楼耸立如沉默的卫士,头顶浅浅的星光,像是赶在暴雨来临之前,毫不吝惜地将最后一点金晖洒向人间。我本是来排遣那一腔无可名状的烦闷的——那烦闷并非得失所致,倒像是生命本身悄悄渗出的一层薄锈。我就那样站着,什么也不去想,只是站着,仿佛整个人都要融进这未央的夜色里。</p><p class="ql-block">深夜一点四十分,风来了。</p><p class="ql-block">它自极远的海洋深处孕育而生,仿佛还带着咸涩的、原始的气息。初时,它只轻轻撩动楼顶苔藓间无名的花草叶,像一声极轻的、试探的叹息。随即,它漫过来了,漫过整片竹林,那声音便厚了起来,化作一片浑然而沉郁的涛声。它拂过我的面颊,穿透薄薄的衣衫,我感受到肌肤上一片清亮的凉意。可奇怪的是,这一回,我心里那片锈蚀般的烦闷,竟没有被这风撩拨起来。它没有变成呜咽,也不曾化作狂啸。它什么也不是。</p><p class="ql-block">我只是听着。那风声,厚得像一匹玄色绸缎在无垠的夜色中铺展,寻不出一丝织造的瑕疵;又空得像一口古钟被敲响,余韵袅袅散入虚空,不着痕迹。它有高有低,有舒有卷,但那起伏流转之间,不带半点人间的意思。它不为你的欢喜而奏,也不因你的悲伤而停。它只是响着,自鸿蒙初开便如此响着,在无人聆听的亘古里,也依旧如此响着。它仿佛在说:这是我的呼吸,我的运行,与你何干?</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这颗被喜怒哀乐长久浸泡、以至于有些肿胀的心,忽然松弛了。像一直紧绷着抵御命运的弓弦,终于被人温柔地卸去了力道。那些耿耿于怀的得失,那些锥心刺骨的恩怨,在这无垠的、自在的声响里,被衬得那样渺小,那样轻飘。从前,我总在自己织就的罗网里挣扎哭号,以为天地都该与我同悲同喜。却不知,这风、这石、这沉默的星辰,它们自有它们庄严而冰冷的秩序,从不俯就我那些细碎而灼热的悲欢。</p><p class="ql-block">《庄子》里说得好:“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风吹万窍,声音各异,但那不过是孔窍自己的形状所致。正如南郭子綦所言:“大地吐出来的气叫作风,风一起,所有的孔窍便大声鸣响……”我们心中的喜怒,何尝不是我们自己心灵的孔窍,在遭遇人世气流时发出的、不同形状的回响?风本身,何尝有过分别?</p><p class="ql-block">从楼顶下来,我的脚步轻了不少。耳畔的风声依旧,时而急促,时而舒缓。但我听着,却像是在听一部古老的、无字的经文。它不给我任何世俗的安慰,也不替我诅咒任何不平。它只是存在着,以它绝对的、超越善恶的自然本性存在着。</p><p class="ql-block">而人啊,或许只有学着褪去这身太过滚烫的“人情”,才能稍稍触碰到“自然”冰凉的衣角。淡漠,原来不是冷酷,而是终于明白——自己那些汹涌的情绪,在这永恒的、无心的天籁面前,不过是投入巨川的一颗石子。连那涟漪,也终将归于寂灭。</p><p class="ql-block">如此一想,胸中那些块垒,竟像是被那无形的、浩荡的风,一寸一寸地吹散了。散入无喜无怒的、苍茫的暮色里,再寻不见。</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