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回乡返城为那般

GuoWen春回大地

　　昵称:春回大地

美篇编号:67089043

　　车是傍晚时分开的。窗外的景物，先是些熟悉的、矮墩墩的楼房，带着一种县城特有的、努力模仿大都市却又捉襟见肘的神气。渐渐地，这些也稀少了，视野便豁然开朗起来。大片大片的田野，在薄暮的微光里，成了一种沉郁的、连绵不绝的墨绿。远村的灯火，三盏两盏，像是怕冷似的，在无边的黑暗中瑟瑟地亮着。车轮与铁轨撞击出单调而规律的“哐当”声，像一柄巨大的、无形的熨斗，一下一下，将心头那些离别的褶皱，都烫得平了些。我于是将头靠在微凉的车窗上，任凭思绪飘忽起来，像一缕无所依归的游丝。

这次回乡，本是为着给祖母祝寿的。老家的一切，似乎都还在一种慢吞吞的、亘古不变的节奏里。院角那棵老槐树，枝叶比记忆中更蓊郁了些，撑开一庭的浓荫。午后，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筛下满地斑驳的、跳跃的光斑，像一些碎了的金子。我搬一张竹椅，坐在树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着自己是个自由的人。巷口传来卖豆腐花的梆子声，“笃，笃，笃”，悠长得像一句古老的咒语，能将人的魂灵儿都唤了去。夜里，四下的虫鸣织成一张绵密的大网，将整个村庄温柔地笼罩起来，那声音里，有种都市里决然没有的、安详的静谧。

　　然而，这安详里，却也处处透着一种无可如何的变迁。儿时赤脚奔跑的田埂，许多已铺成了硬邦邦的水泥路；隔壁那个总爱给我糖吃的阿婆，坟头的青草，想来已长得老高了。就连祖母，她的笑纹里，也刻着比往年更深的、岁月的沟壑。亲戚们围坐一堂，谈吐间，总离不开谁家儿子在城里买了房，谁家女儿又升了职。他们问我“一个月挣多少”时的那种殷切而又略带评判的目光，与问我“吃饱了没有”时的质朴，是全然不同的。我忽然感到一种微妙的隔膜。故乡用它的旧日温情拥抱我，却又用它的新颜与旧俗，时时提醒我，我已是一个客了。那棵老槐树认得我，可树下走过的那些年轻而陌生的面孔，却只拿好奇的眼光打量我这个“城里回来的人”。

这便牵惹起心底那根最敏感的弦了。我们这般辛苦地往返，究竟是为着什么呢？在城里，我们是无根的浮萍，被裹挟在名与利的激流里，终日营营，喘不过气来。街道是宽阔而整洁的，却总觉得缺少一种泥土的、活生生的气息。人与人之间，客气而疏远，像一座座漂移的、永不靠岸的孤岛。我们于是想念故乡，想念那份醇厚的、不带功利的人情，想念那片可以赤脚踩上去的、温润的土地。我们回去，像是去寻找一种精神的源头活水，去给那具在都市里被掏空了的躯壳，重新注入一点元气。

　　可当真回去了，那想象中的完美故乡，却又像水中的月影，一触便散了。它有自己的、不容你置喙的生活逻辑，有它正在经历的、或好或坏的蜕变。我们带着一身城市的习气与标准回去，不免要觉得这里落后，那里不便。我们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在城里，是异乡人；在故乡，成了客人。我们两头都沾着，却又两头都落不着实处。这往返，便像是一种徒劳的追寻，追寻一个早已消逝在时光里的、童年的幻影。

车忽然慢了下来，在一个小站临时停靠。月台上灯光昏黄，寥寥几个下车的旅客，拖着长长的影子，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不远处，有一对男女在告别，听不清说什么，只看见那女子抬手擦了擦眼睛。这世间，原来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各式各样的离别。我看着，心里无端地泛起一阵酸楚。

忽然间，我仿佛明白了一点。这往返，或许本就不为着一个确切的“结果”。它本身，就是一种状态，一种属于我们这代人的、悬空的生命状态。我们不断地离开，又不断地回去，在这来去之间，那强烈的对比与反差，才让我们更真切地看清自己，看清自己从何处来，而今又立在了一个怎样的位置上。故乡是回不去的，但正是这个“回不去”的故乡，成了我们精神的压舱石。它在我们的血脉里，注入了一种朴素的底气，一种原始的坚韧。而城市，是我们要征服的、却又永远无法完全融入的战场。它给我们以眼界、以机会，也给我们以焦虑、以漂泊感。

　　这往返，便成了一种必要的撕扯。没有故乡的牵绊，我们或许会在都市的浮华里迷失本性，变得轻飘飘的；没有城市的推力，我们或许会沉溺于乡土的温床，失却了向上的锐气。正是在这“返”与“离”的张力间，我们才得以保持一种精神的平衡，一种动态的、不安的，却也可能是充满生机的平衡。

“呜——”，汽笛长鸣一声，车身又动了，稳稳地、决绝地，将那片昏黄的站台和站台上的离愁别绪，一齐抛在了身后。前方的黑暗更浓了，但我知道，在那黑暗的尽头，便是那座不夜的城市，有着它璀璨的、冰冷的灯火。

我整了整衣领，坐直了身子。心头那一点迷茫，似乎并未完全散去，但一种前行者的决心，却悄悄地升了起来。回乡返城，不为那般确切的归宿，只为在这无尽的漂泊与回望中，确认那条属于我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来路与前程。路正长，且走下去罢。

　　美篇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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