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地质之光</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此刻,当我说一束光落到我手背上的时候,这束光其实早在8分钟前便出发了。换句话说,此一刻的温暖或光明其实是彼一刻的温暖或光明,我们一直生活在错觉中,时间或空间也一直变化在错觉中。那么,我们该怎么去观察这个世界呢?</p><p class="ql-block"> 我是学化学的,对物质的微弱光泽情有独钟,抑或,总觉那些光芒之中藏着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深秋时节,随“表里山河地矿人”采风团南行,等车的刹那还在想,我会与怎样的地质之光相遇呢?一路晃晃悠悠中又想,锤击之声穿过旷野,探矿者是否一如探险者,总是与险同行?也想,钻机之声穿透地心,二叠纪或三叠纪的水声一叠一叠而来,且浪漫,且神秘?其实,我还是想当然了,探矿或采集化石不过是对未识的过往或未知的未来的一种期许罢了,光既然何处不在,光的痕迹难道不该何处不有吗?</p><p class="ql-block"> 我相信,即便深埋地下,也到处可见光留下的语言,只是地域不同,呈现方式不同罢了。譬如绛县金钱石,花纹状如古币,或单线或复线的黄、灰、褐、金等钱纹交织,宛若金玉满堂。譬如垣曲荷花石,火山喷发瞬间,气体冷凝在岩浆中,一如漠河冰泡,在黑色或浅暗红色基底上嵌着白色石英、长石、红泥石和绿帘石,仿佛一池荷塘,荷叶、荷花、人物、鸟兽、渔舟清晰可辨。还譬如垣曲梅花石,石中气孔和裂隙被方解石、绿帘石充填,呈大小不等的圆球状和细脉状,墨黑、褐红或浅绿底色上布满雪花白、柠檬黄、竹叶青,宛若连枝梅花,色泽天然。诚然,这都是山西的石头,在广西,石头花样也多,譬如红水河紫荆花,磨刀石线条造型既似紫荆花,又俨然英国雕塑家亨利·斯宾赛·摩尔的作品,而摩尔与自然究竟是谁模仿了谁?譬如天峨县天峨石,纹理或平或凸,颜色或浅褐或黄褐或褐棕,宛若浮雕。譬如柳州三江石,历经水洗沙磨,黄、红、紫鲜明,光滑圆润。譬如象州草花石,石体受铁、锰等渗透,石画或山水,或写意,或工笔,还兼有油画神韵。而青海也不遑多让,譬如贵德、化隆、循化等地的黄河源头石、星辰石,前者以火成岩或卵石的黑色记忆怀念巴颜喀拉山冰川夏季消融的流水,沉静,朴实;后者则在黑色苍穹下嵌上星星、月亮、太阳或云彩,恰似银河落一石,古拙,凝重。譬如民和七彩石,石英石和绿泥石共生,或鲜红,或翠绿,或黝黑,或茄紫,或金黄,或粉红,打磨,抛光,如诗似画。</p><p class="ql-block"> 放眼全国,奇石更是数不胜数。譬如新疆和田玉,藏在深山当中,却留驻8亿年前新疆南部的一片大海。譬如内蒙古沙漠玫瑰石,矿物结晶体交叉呈簇群玫瑰状,酷似沙漠玫瑰。譬如安徽灵璧石,色泽或红或白或黄或彩或灰黑,色彩绚丽,肌肤嶙峋,轻轻敲击似有金玉之声。譬如湖南武陵石,细密,坚实,穿孔叠峦,近看山石见质,远观山形见势。譬如四川长江红,或通体鲜红,或局部殷红,单色色正而均匀,复色或多色则对比强烈。譬如贵州乌江石,形百态千姿,纹变化多端,色丰富多彩,质坚硬细腻。譬如重庆龟纹石,裂纹纵横,酷似龟背。譬如吉林松花石,质坚而细腻,寿古而质润,色嫩而刚柔,褶皱纹理行云流水,沧桑尽显。譬如山东泰山石,坚硬,浑厚,稳如泰山,安如泰山。譬如河北肉石,外观像肉,石纹却似彩霞,肥瘦相间,层次丰富。譬如河南牡丹石,花朵或白或粉绿,散布在黑色大理石当中,状如牡丹,浑然天成。可谓一方水土,一方石头,地矿人行走其间,脚下岂能不生出奇石之气?</p> <p class="ql-block"> 想起一年前大理之行,洱海苍山中行走,最难忘的还是大理石画。苍山也称点苍山,是云岭山脉南端主峰,有山峰19座、溪流18条,岩层形成于前震旦纪,有变质岩、岩浆岩和沉积岩,其中,变质岩占60%以上。大理石是变质岩之一种,因盛产于大理而得名,也名苍山石、点苍石,简称理石,又名云石。书房中常用作石砚、笔架、笔筒、镇纸等,《石雅》称之文石。</p><p class="ql-block"> 清人李元阳著《大理府志》有云,苍山“山腰多白石,穴之腻如切脂,白质墨章,片琢为屏,有山川云物之状”。而大理石之所以“白质墨章”,概因其由较纯的石灰岩结晶变质而成。大理石中含有多种有色矿物,这些矿物相互渗透、晕染,呈团块、条带排列,纹若山水烟云,色胜梦里天青,波诡云谲,变幻无常。譬如,含锰时呈玫瑰红或黑色,含铁时呈梨黄或褐色、褐红色,含铜或铬时呈绿色或蓝色。最让人惊讶的,是这种未经雕绘的图画居然与生俱来!也就是说,大理石被锯片、切割、打磨、抛光后,便是一幅天然石画,画中有花鸟,有虫鱼,有山水,有人物,还包罗东西方各类绘画样式,看上去似有似无,亦实亦虚,却是天造地化,人间万象栩栩然眼前。毋庸置疑,大理石画具唯一性、不可再生性,每一幅都是天赐,都是孤品,仅凭这一特质,它便是艺术的,或者说,自然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人不过是自然的模仿者罢了。</p><p class="ql-block"> 大理石画天生丽质,可直到走进皇家、官宅和文士的客厅或书房,才赏玩成风。陆深是文学家、书法家,他的《大理石屏铭》有书生气:“远岫含云,平林过雨,一屏盈尺,中有万里。”李日华是戏曲、散曲作家,他的《大理石屏所现云山》有烟雨气:“晴则寻常,雨则鲜活,层层显露,物之至者未尝不与阴阳通,不徒作清士耳目之玩而已。”李日华还是“博物君子”,《六研斋二笔》不经意间泄露了藏家本性:“环列大理石屏,有荆、关、董、巨之想。”荆、关、董、巨即五代画家荆浩、关仝、董源、巨然,李日华好鉴赏,眼中石屏便无一不画了。《滇史》记有嘉靖帝和大理石的故事,处处透着权贵味,石头有知,会不会皱起眉头?“乾清、坤宁二宫告成,需石陈设,滇中以石四十椟分制佳名以进。内有山水人物屏石八块,曰山川出云、烟波春晓、白雪春融、云龙出海、槎泛斗牛、春云出谷、海晏河清、振衣千仞。”糟蹋了这好名字,嘉靖帝在这雅致山水间修玄,是断然不可能得道的。</p><p class="ql-block"> 记得早年去苏州留园,曾看到一块大理石屏,号称“留园三宝”之一。当时也仅是羡慕主人阔绰而已,并不知它究竟“宝”在何处。石屏立于五峰仙馆西北隅,直径一米余,铜镜状,名《雨过天晴图》。屏中央两道砂金山脊蜿蜒若龙,山间峡谷深如墨底,峰侧悬崖耸立似刀;屏下部若森林,若瀑布,下黑上白,又似两团雾岚蒸腾向上;屏上部若远山,若流云,正上方隐约一滩水渍,仿佛一轮云中白月。远望近观,本自成一幅山水画,偏偏有好事者在右上角留下几行蝌蚪似的题识,把本就满溢的画面压得透不过气来。如此做派,何来“雨过天晴”?倒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了。当然,这是我今日之观感,而在当时,我仅是好奇,却从未想过这鬼斧神工之作到底是如何创造出来的,又是如何破坏掉的。更未想到,这些画归根结底都是一些线条,都是力或光刻在大地身上的皱褶。</p><p class="ql-block"> 其实,在自然面前,人本就多余,人偏还喜欢暴殄天物。这样的想法有些可怕甚至荒谬,也不合时宜,“暴殄天物”这个词用到这里也不够恰当。但是,这样的事如果真的发生,概率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是不是也是一种罪过?更何况,人最不可理喻的,便是自以为是,尤其在自然面前。人又偏偏喜欢在自然面前自以为是,还美其名曰“天人合一”,甚至“人定胜天”,这是不是一个悖论?很久以来,我一直相信“天人合一”。但这一瞬间,我竟觉这很可能是一种更具迷惑性的自以为是。</p><p class="ql-block"> 登时,心中悲凉一片。</p> <p class="ql-block"> 前些年工作忙,很少参加采风。现在退休了,想出门散散心,不料一路走来,居然比上班还累。从太原出发,太谷,柳林,隰县,洪洞,临汾,垣曲,长治,平顺,最后又折回太谷,五天转了半个山西,车上时间远超山水间时间。想地矿工作,尤其地质勘探工作,也是路上多于现场甚或山便是路吧。</p><p class="ql-block"> 同行的有摄影家,有书画家。摄影家走到哪儿拍到哪儿,无处不风景。书画家抽空也能涂抹几笔,把山水轮廓、走势或地矿人的神韵画下来。我们这些码字的人倒更像闲人,所到之处除了看,还是看,几乎无事可做。山水间行走,有时与画家聊起色彩,话题不由去了张掖七彩丹霞。此地虽名丹霞,其实是彩丘,其中的红色源自岩石碎屑周围的赤铁矿(即三氧化二铁,化学式为Fe2O3)薄膜,这种矿物是干旱氧化环境下的产物,它们组合方式不同,色度不同。针铁矿(即氢氧化氧铁,化学式为FeO(OH))则自水溶液中沉淀而来,这种矿物含量较高时,岩石呈白色、黑色,与出露后的氧化物混合后,可形成青灰、灰黄等。赤铁矿是正三价铁离子(Fe3+)的载体,针铁矿是正二价铁离子(Fe2+)的载体,Fe2+/Fe3+的比值高低决定沉积物的颜色深浅。如果地层中Fe3+的含量较高,Fe2+/Fe3+的比值则较低,地层颜色以紫红、砖红为主;如果地层中Fe2+的含量较高,Fe2+/Fe3+的比值也较高,地层颜色以灰绿、黑色为主;地层中Fe2+/Fe3+的比值由低向高变化,地层颜色由红色向灰绿、黄灰、蓝灰过度,直至变成黑色或白色。出露岩体被风化、水化,也会导致地层色彩多变,张掖彩丘肉眼可辨的颜色便至少有8种,用蒙赛尔土壤比色卡测出的颜色则达25种,分别为红、红棕、橙、黄、蓝灰、绿灰、橄榄灰、灰等。很显然,这些颜色亲如一个家族,却并不纯粹,或因如此,自然的无形之手才愈显诡谲。如果说铁之氧化是藏在彩丘中的化学精灵,那么,风化、水化,还有植被、苔藓、地衣、石膏、盐碱和冬季降雪、四季光照等的反复组合,便是彩丘最自然、最绚丽的物理镜像。尤其彩丘说蓝不蓝、说青不青、说黄不黄、说灰不灰的中间色,看上去最是温暖,最是舒适,自然这块调色板总在不经意间调配出素朴、低调而又奢华的格调来!</p><p class="ql-block"> 彩丘乍一看去艳丽无比,仔细端详,披覆其上的却无不是光华褪尽之色,无不是不明不白之色。那一瞬间,我恍然明白明清中国画为何越来越淡雅,而大师们又为何无时无地不在学习自然。此间心得,并非一句返璞归真便解释了的。而自然最是明白,最本质的美才是真的美,最简单的法则才是最大的法则,自然不只是天生的画家,还是天生的美学家。在自然面前,人可以做到的,或者说可能超越的,是将自然中的某种物质提纯,把自然的某一特质推向极致,譬如青绿,譬如克莱因蓝,譬如中国红、琉璃黄、水墨黑、玉脂白,却无法完全模仿自然,因为自然的本色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是混沌。自然才是万物的主宰,人不过是参与者,大师们仅是企图与自然同频罢了。也就是说,大师们一直在努力抵近自然,甚至在抄袭自然,但抄袭充其量仅是“像”而已,并非创造。那些以自然为师的大师们,譬如董其昌、黄公望、八大山人、齐白石,不过是更亲近自然、尊重自然罢了,他们的成就,便是将人、物、景、色淡到极致,尤其色彩,看似淡至无墨,却在亦有亦无间、在飞白处,把留白演绎到妙到毫巅。又恰是这妙到毫巅的留白,让人、物、景、色性灵飘逸、形神俱现,此乃至简之道,也是自然之道。</p><p class="ql-block"> 其实,世上最妙之妙并非妙本身,也非妙之不可言说,而是让某事某物妙到亦白亦黑亦明亦暗亦深亦浅,恰似一团灰,把所有色彩倾倒在一个池子里,晕开,生面别开,不见光泽却处处光泽,舒适得让人想枕她而眠。这样的时刻,明亮或绚丽竟是有罪的,就像诗意会对语言造成伤害。换言之,妙很像声音,它并非物质,并非一种可吸收或排泄的东西,一种可提取或剥离的东西,而是一个过程、一种状态、一种连绵不绝的场,高潮只不过是妙不经意间失手后的呕吐或偶发性癫狂罢了。</p><p class="ql-block"> 与地质队员聊天,我会问他们认识不认识张二棍,不料他们都很自豪,二棍是我们地矿队出去的诗人呀。或许,在他们眼里,张二棍也是一块奇石呢。平时常与张二棍喝酒,聊诗歌,却不太理解张二棍如此年轻,他的诗歌何以如此风轻云淡,却又在空旷中透出天然的灵性。在地热、井架、地质灾害现场走马观花几日,我恍然明白,张二棍当年常手握一把铁锹,风餐露宿在山脊谷底、林间草中,看日出日落,看风来雨去,看霜降雪落,与其说他是自然的诗人,倒不如说他是自然之子呢。</p><p class="ql-block"> 对展馆一类的去处,我向来兴趣不大。刻意把最好的东西摆出来让人看,炫耀罢了。可走进临汾的“二一三奇石博物馆”,我还是惊呆了。或是石头上的线条让人目不暇接。或是想象无法跟上不着痕迹的画面或意境。梅花,荷花,玫瑰,紫荆花,日月星辰,还有乱云飞渡、乱石穿空、乱石崩云、乱岗淋雨,等等……天地万象别出心裁,好一个“美”字了得!天地间线条纷纷,又好一个“乱”字了得!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默然无语。我知道,这一口凉气并非源自石头上的画,但很显然,这一口凉气惊动了石头上的画。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想,但看到石画的一刹那,石头的沁凉便浸入我的肺腑。这种感觉之前不曾有过,不知道是否与阅历有关。抑或,人有了阅历之后,才会与一块石头说话或听一块石头说话,而石头说出的话便是地质之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2025年10月 于太原</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