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共清辉立·露华觞声凝

和平

　　今夜月明，人尽望秋，邀挚友举觞民宿庭院，只为与这一轮中秋孤月，静静地对晤共饮。

庭院内，桂子婆娑弄秋影，残荷扶月媚娇柔；轩窗外，普天银汉垂千珠，万顷清辉浮暗香。星星点点丝丝缕缕，仿若从渺远的往昔飘来的锦帛，带着些微黄、桂香的惆怅。

一张茶床，淡淡泛香；一壶酱酒，古今柔情千般。民宿内静谧无声，只有月光，浩浩荡荡、无遮无拦地倾泻下来，将青石的地面，染成空濛濛的银白。

　　婵娟无心拂柳，清辉有梦寄怀。我抬起头，望着月，她也这样望着我，我们就这样脉脉含情的对视着。这月色万载，清冽如秋水，温润似羊脂，静静地悬在夜空里，不言不语，却道尽了千古的风流与寂寞。

流泻的月光，扫过我的肩头，掸拂去肩上的尘嚣；漫进我的心里，浣洗掉心中的纷乱。于是，纠缠的思绪世事，渐渐地澄澈安静下来。

唐韵风雅，宋意婉约，恰如星汉轮回。玉轮升霄，银辉漫洒人间，灯火阑珊处仰首之影，自成天地诗行。恍觉江渚芳甸，太白举杯邀此月，东坡把酒问彼时，易安泛舟怎清冷——千年银辉如桥，连通今古对望之眸。

　　这同一片月光，千百年来，曾怎样流淌过繁复的人间呢？我的思绪，便不由得随着这光的河流，溯洄而上，飘向了那些诗美词艳的夜晚。

我仿佛看见，那多情的东坡居士，正举起酒觞，对着青天发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想必密州超然台上的月色，也如今夜一般圆满吧。

只是他醉意阑珊中，望见的不单是月，更是人世间的别离与无常。他那“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祝愿，是何等旷达又何等的无奈！这千里之遥，于今人看来，不过弹指即至；然而在古人，却是鸿雁难传、山高水远的阻隔。那一轮明月，便成了他们与家人唯一的、共有的信物，承载着无法投递的思念，默然相照。

今夜，这庭中之月，与千年前子由所见的，可是同一轮么？光阴若水，逝者如斯，冲刷了多少悲欢离合；唯有这月，她静静地厮守，阅尽了人世的代谢，自己的圆缺随时令却分毫不乱。这可谓令人心悸的永恒了。

　　目光随当空的皓月，渐渐下沉，便落在那一片被月光照得有些发白的粉墙上。墙上疏影横斜，是金桂树的枝柯，被月光这双无形的手，摆放成了一幅淡淡的水墨画。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这景致，忽又让我想起另一个夜晚，另一个望月之人。那张若虚在春江水岸，于一片空里流霜之月华下，发出的却是更为深邃的慨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一问，可真是将人问住了，将月也问住了。吾辈后来者，于此天地间，不过倏忽即逝的过客。生命如朝露，日晞便干；年华似水流，逝去不返。少年时总觉漫长的光阴，如今回望，竟如指间握沙，簌簌地便漏尽了。

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欢愉与伤痛，如今在这亘古的月光下，渐渐模糊了颜色，仅余下一种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与早生华发的咏叹，此刻方才品出些许坠入光阴黑洞里的无可奈何。

古人在月光里追忆似水年华，我们又何尝不是？只是古人尚有“人生代代无穷已”的慰藉，而吾辈在这喧嚣的尘世，那份静观生命流转的从容，却愈发地稀少了。

　　月光是公平的，她不分今古，从不负人。不论贫富贵贱，她总将清辉均匀地洒向每一处能照见的角落。想来此刻，定也有如我一般的未眠人，在不同的庭院，在异乡的琼楼，共对着这一轮清辉吧。或许是一位羁旅的游子，正低头思念故乡的莼羹鲈脍；或许是一对别离的恋人，正凭栏默数着归期。

这月光，便成了无声的媒介，将天下离人的心，在不知不觉中，轻轻地联结在一起。我们不曾相识，却在这同一片光华下，生出相似的愁绪。这愁绪，因有了这共享的月，便也不那么孤寂了。

　　夜渐渐深了，月光揉碎了秋露，愈发地清寒。墙角的秋虫，鸣声稀疏下来，我们饮下一口酱酒，带着些许倦意。我发觉衣衫已被夜气濡润，指尖也开始发凉。觞杯的酒，彻底地见底了。

我缓缓站起身，谓挚友回屋吧。临走，又忍不住回首一望。那月，已稍稍西斜了些，光却依旧澄澈，静静地笼罩着这沉睡的人间。

我仰慕明月的卓尔不群。她访过王摩诘、唔过李太白、见过杜工部、面过李易安，会过苏子瞻，觅过张逸人，见过李玉谿，那可都是流芳千年之文坛巨擘人中龙凤呀。只是中秋的月光，今夜居然一直照着平淡无奇的我倆，难怪我倆大彻大悟受宠若惊了。

秋月如鉴，照尽世间执念，直到天涯无尽处，不曾私照一人家。一轮明月，观士人墨客沉浮寥落；阅宦海臣工困于名缰；叹画地墨吏泣于锦书。凡人岂敢负月，即便余一介布衣，少时急欲远离之乡，奋力攀登之阶，苦心攫取之峰，业终在月圆之夜顿悟皆虚。月下神明可鉴，一切行迹终成“深院无人灯自怜”之注脚。

　　月色如水，铺平人生道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启心扉以纳月华，披清辉当明迷途。去嗔怨而得从容，化寂寥使为轻步。此方为立世之本真。

将来，月光还会照着无从知晓的后来者。千里同辉，万年一瞬。在古今无尽的循环里，有大漠的苍凉，亦有江南的婉约，怎抵得“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我转身走入屋内的暗影里，搂着满怀的月光、与那说不尽的古今惆怅，一同进入了梦呓。

2025年10月6日中秋夜

注：部分照片选自网络，致敬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