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白发与针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时,母亲正站在院子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不是坐着,而是站着,微微佝偻的身躯,像一棵被秋风反复吹打的老稻禾。目光越过那面粉黄褐色的墙壁,定定地投向巷口。夕阳的余晖将墙壁染成一片脆弱的暖黄,也将她的影子在身后拉得细长而孤单。她的整个世界,仿佛都系于那条从巷口延伸出去,通往遥远西安的铁轨之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听见我的声音,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掠过一丝未能掩饰的失望,随即又被一个母亲见到归家儿子的寻常喜悦所取代。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部屏幕已布满划痕的智能手机,音量永远调到最大,像守着一座关乎命运的烽火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刚才虎子来电话了,”她絮絮地说,声音里有一种刻意营造的松快,“说玉玉这次血象挺好,明天就能回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知道,那部手机是她与风暴中心唯一的连线。电话铃响,便是她世界的惊蛰。她会浑身一颤,用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急切而笨拙地划开屏幕。电话那头,是弟弟刻意压低的、疲惫不堪却又强装平静的声音,汇报着诸如“血常规”、“蛋白”、“化疗反应”之类的陌生词汇。母亲的回应,永远是那几句翻来覆去能量极高彰显母爱的车轱辘话,像一段被磨损的祷文:“好,好,那就好。吃了没?睡得好不?别舍不得花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挂了电话,那片刻被声音填满的空间重归寂静,她的不安便像尘埃一样,缓缓落定,积得更厚,直至淹没她的眼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次,他们又要要回来了。去高铁站接人的是我爱人,他开着我们家那辆油电混合型的轿车,沉默而可靠地,一次次往返于家与车站之间,连接起这两座被苦难拉扯的城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车灯的光柱划破暮色,停在门口。我爱人先下车,熟练地打开后备箱取行李。然后,车门再次打开,我的弟弟先踏出一只脚。不过中年,他的头发已然花白了大半,那不是优雅的银灰,而是一片荒芜的、干枯的萧瑟,是焦虑与熬夜共同焚烧后留下的灰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仿佛捧着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扶着他的女儿——我的侄女,下了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十八岁了。虽然宽大的连帽卫衣依然显得空荡,但她的脸上已能看见一丝血色,像初雪上泛起的霞光。她站稳后,甚至轻轻挣开父亲的手,自己拢了拢衣领。那双大眼睛望过来时,虽然还带着病后的疲惫,却不再是一片沉寂的深潭——那里有了微光,像夜星在薄云后隐约闪烁。她唤我“二爸”,声音虽轻,却带着清晰的暖意。我伸手,终于轻轻落在她柔软的发顶,她甚至微微侧头,回应了这个迟来的抚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家里的气氛,因他们的归来而有了些许暖意。弟弟的电话依旧不断,他躲在外面,压着声音,与看不见的医生、社区单位、医保机构进行着一场场漫长的谈判与恳求。他坐在那里,烟雾缭绕,眉头锁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而我的侄女,这个十八岁的姑娘,虽然大多时候仍蜷在沙发里,身上盖着母亲执意披上的薄毯,但她偶尔会拿起手机,看看同学亲人发来的消息,嘴角浮起淡淡的、真实的笑意。窗外的天空,在她眼中似乎也开阔了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这个被疾病笼罩的家庭里,弟媳是那个隐形的支柱。为了维持这个家在风雨中飘摇,她在县城伊品上班,白班连着夜班,机器般运转。她的面容被疲惫刻下细密的纹路,手指因常年劳作变得粗糙,可每月那笔沉甸甸的工资,却是这个家唯一稳定的经济来源。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用单薄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的重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让我心头一刺的,是那个午后。我无意间瞥见弟弟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他没有洗漱,只是静静地、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他用手指挑起一绺额前的白发,凑得极近,仿佛在研究一件陌生的证物。那眼神里,有惊诧,有茫然,有不甘,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认命。他没有叹气,没有言语,只是颓然地放下手,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那无声的崩溃,远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窒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返程的日子,像一道终究会落下的闸门。母亲天不亮就在厨房忙碌,蒸汽氤氲中,她蒸好包子,煮好鸡蛋,将自家晒的红枸杞、枣子,拼命地塞进每一个行李袋的缝隙。她不是在准备食物,她是在将她无法言说的保佑与生命力,一点一点,实物化地填塞进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爱人早已将车擦拭干净,等在门口,如同一位沉默的摆渡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真正的告别在门外。母亲紧紧拉着孙女的手,那双枯瘦的手因用力而关节发白。“玉玉,好好的,好好的看病啊……”她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最朴素、最沉重的嘱咐。轮到弟弟,她未语泪先流,在强装笑脸的背后鼓足全身的力气说道:“钱……事……别担心……”句子已无法连贯,只剩下情感的碎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车,终究还是启动了。母亲没有倚着门墩子,她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不自觉地向前跟了好几步,直到车子在巷口拐弯,彻底吞没于奔向高速路口的车流。她依然伫立在原地,初秋的风已有凉意,吹动她洁白漂移的头巾。那双眼睛,盛满了期盼与担忧,一直望着那个远去的方向。那一刻,巷子是空的,风是空的,邻居家那面墙壁是沉默的,母亲的心,也被那远去的车轮,一并掏空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站在她身后,看着这一切。这便是我的一家了:一头,是八十老母在故乡的院落里,日复一日,望穿秋水,她的等待是风中摇曳的残烛;另一头,是弟弟早生的华发与针管治疗的侄女,在故乡与西安之间,进行着一场场人生考验与希望交织的跋涉。而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弟媳在流水线上日夜不停地奔波,用她日渐消瘦的身躯,支撑着这场漫长的抗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我,立在中间,被这深沉而无处安放的情感裹挟着。那是一种滚烫的、壅塞在胸口的东西,满满地,沉甸甸地,最终却只能化为喉间一声无声的叹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归途漫漫,何处是岸?或许,家本身就是那唯一的岸,纵使风雨飘摇,只要还能归来,便足以慰藉所有颠沛流离的灵魂。</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