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中秋（散文诗）

游民

月圆中秋

又是一年中秋至，窗外的月亮渐渐地圆了，明晃晃地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清辉洒落，照得人间如同白昼。我独坐灯下，看那月光透过窗棂，斑驳陆离地铺了一地，倒像是谁无心泼洒的水银，流动着，闪烁着，竟不肯安定。

中秋的月，向来被人们赋予了团圆的意味。人们说，月圆人团圆。然而月何尝真正圆过？我细看天上那玉盘，明明还带着些许的亏蚀，边上略微显得薄了，并非浑圆无缺。想来人间的团圆，亦多是如此，看似圆满，内里却藏着几分遗憾，几分不得已。

记得儿时在家乡过中秋，那月光比现在要明亮得多。天色一暗，月亮便从东山顶上爬将上来，先是羞怯地露出半张脸，继而大胆地整个儿跳将出来，霎时间山河俱明，连远处田埂上的狗尾巴草都看得分明。我们小儿辈最是欢喜，在院子里奔来跑去，你追我赶，笑声震落了桂花树上的露水。母亲在院中设了香案，摆上月饼、菱角、藕片，还有自家树上摘下的柿子，黄澄澄的摆了一盘。她拈香拜月，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说些什么，想必是祈求全家平安、五谷丰登之类。

那时的月饼，与现今大是不同。油纸包裹着，面上印着模糊的花纹，掰开了，里头是青红丝、冰糖块、核桃仁，甜得发腻，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一人只得半个，细嚼慢咽，生怕一下子吃完了。父亲则会泡一壶浓茶，就着月光，讲那月宫嫦娥的故事，说那嫦娥如何偷吃了长生不老药，飞升月宫，终日与玉兔为伴。“你们看那月亮上的阴影，”父亲指着月亮说，“那就是嫦娥在跳舞呢。”我们便信以为真，睁大了眼睛使劲儿瞧，仿佛真能看到仙子的舞姿。

而今又是中秋，月还是那轮月，却照在不同的人间。父母老了，背驼了，眼睛花了，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忙前忙后地准备过节。姊妹兄弟各奔东西，有的在南方，有的在北方，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旧居早已拆迁，原地起了高楼，那棵桂花树不知被移往何处，抑或被砍伐了。超市里的月饼琳琅满目，包装精美，有广式的、苏式的，有冰皮的、雪媚娘的，馅料更是五花八门，甚至有了鲍鱼、咖啡、巧克力之流。我买了几盒，拆开了，尝一口，却总觉得不及儿时那甜得发腻的半个月饼有味。

手机响了，是家族群里的视频邀请。接通了，屏幕上出现一个个小窗口，兄弟姐妹们在不同的地方互相问候，说着祝福的话，屏幕那头不时传来孩子的嬉笑声。“吃月饼了吗？”“这边下雨，看不到月亮。”“你那边月亮圆吗？”......七嘴八舌，热闹倒是热闹，却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信号不时卡顿，画面凝固在某个表情上，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旧收音机里的广播。这便是现代人的团圆了，通过电波和信号，跨越千山万水，却又仿佛隔了更远的距离。

我挂了视频，走到阳台上。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清冷地照着这座城市。高楼大厦的灯光大多熄灭了，只剩下零星几盏，与月光争辉。街上偶尔有车驶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我想起苏轼的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千百年来，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看尽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却从不曾为什么人而改变它的轨迹。

月光如水，洒在阳台上，也洒在我的身上。我忽然明白了，月亮的圆缺，不过是人眼中的景象。月亮何尝圆过，又何尝缺过？它一直是那个月亮，亘古不变地悬在天空中，变的只是我们看它的角度，我们自己的心境。团圆亦是如此，并非一定要物理上的相聚，而是心与心之间的牵挂与默契。只要心中有着对亲人的思念，有着对故乡的眷恋，即使远隔千山万水，即使不能面对面坐下吃一个月饼，也依然是团圆。

夜已深了，凉意渐浓。我回到屋内，取出一个月饼，沏上一杯热茶。月饼是豆沙馅的，太甜，我小口小口地吃着，配以苦茶，竟别有风味。手机亮了一下，是妹妹发来的消息：“月亮很圆，你看到了吗？”我回复：“看到了，很圆。”

是的，很圆。无论月亮实际是圆是缺，无论家人是否在身边，这个中秋的月亮，在我心中永远是圆的。因为它照亮的不只是今夜的黑夜，还有千百年来中国人共同的文化记忆，那种对团圆的渴望，对美好的向往，对生活的热爱，从未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月光从窗外流进来，静静地铺在地板上。我忽然觉得，这月光如同一条河流，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连接着天南地北的每一个中国人。在这条光的河流里，我们都是泅渡者，向着那个叫做“团圆”的彼岸，努力游去。

而月亮，永远在那里，照亮我们的归途，或者，离途。

2025年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