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亭山中秋节探桂

踮起脚尖向远方

敬亭山中秋节探桂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敬亭山不高，因为有了诗仙李白，有了谢宣城谢眺，还有白居易、杜牧、韩愈、欧阳修、苏轼、文天祥、汤显祖等先后登临吟咏，还有梅尧臣、贡师泰、施闰章、梅清等五百多位神仙级的文人墨客、数以千计的诗文记画，更有开国元帅陈毅的《由宣城泛湖东下有感》，为这座闻名于世的江南诗山，吟唱了当代红色文化诗篇。我不善诗，自然也就没有探寻诗风古韵的雅兴了。今年的中秋节我去敬亭山，只为赴一场魂牵梦绕、千年前的香约——桂香之约。一下公交车，漫山遍野的桂花，带着吉祥如意的金色、银色和丹红色，驾乘沁人心脾的清雅香气，由敬亭山向我扑面而来，让人激动，使人兴奋。我迫不及待地想拥入这座吟无虚日的诗坛地标、走进名齐五岳的江南诗山，于是我寻着桂香，踩着唐诗宋词的韵脚，加快步伐，直奔山门。古昭亭门坊，石径苔痕，斜斜仄仄，像李白当年“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闲笔，剔掉心路上的喧嚣，心灵便得到了净化和宁静。高高大大桂花树的叶子，已将天空裁剪成一块块、零零碎碎的蓝宝石，点点秋阳，悄无声息地从其缝隙中漏将下来，落在我的衣袖之上，宛如旧信笺上的陈年桂屑，轻轻一抖，飞舞而出的便是时间的粉末光芒。道旁的桂树，生怕惊扰了岁月，只是在那里无声无息地散发着桂香。唯有桂树的年轮里，还能看见魏晋时期中国诗词生发的种子基因，还能感受到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意境，还能再现李清照“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的桂花。密密匝匝根植大地的桂树，只见临风傲骨，不显支离臃肿。每道树干的皴裂，都是杜牧“桂树曾攀折，人代几迁移”的叹息。枝柯扶疏中，无不带有温庭筠“桂花香带雨，山翠薄含烟”的湿润。手抚苍老的桂花树干，我仿佛触摸到了古人掌心的温度——他们也曾这样观天看地，这样屏息，这样被一缕桂香牵引着，走入山的深处。桂花的香气是看不见的，但也是最具吸附力的。桂香从佛门寺院飘来，从全国文物重点保护的宋代双塔、韩愈文化园、石涛纪念馆、玉真公主身旁飘来，从望姑桥、相思泉、敬亭湖、青莲池、太白湖和皓月池畔飘来，如吴侬软语的苏州评弹娓娓而来，像一位自带古琴与纪叟老春酒的不速之客，爬进我的鼻腔，钻进我的肺腑，最后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间。我的整个身心，沉浸在那种不是玫瑰的甜腻、不是栀子的张扬，而是杨万里所说的“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的那种月白风清、别样澄澈的“天香”之中。我发现，眼前的敬亭山，已然化作一只巨大的青花瓷盘，盛装着金灿灿的秋，桂香正从盘中的山、石、人、鸟、树和卷帙浩繁的古老诗笺画稿上袅袅升起，然后四散开来，不经意间，为这盘和盘里的秋，带来了几多的灵动和飘逸的风情。拾级而上，便是石阶尽头的“太白楼”旧址。李白当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他看山，山也看他。当然我还知道，他也在偷偷地看桂，不然何来“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的诗句？放眼山下的村舍，炊烟像一管柔毫，饱蘸虎窥泉的墨汁，添上翠云庵的色彩，在黄灿灿巨大的稻田宣纸上慢慢晕染，一幅如画江城的现代美图，跃然呈现在面前，令人陶醉，使人感慨。飞檐上叮叮当当风铃声，掠过树梢，在山谷里传得很远很远。摇曳的桂树，将桂花洒在瓦当，洒在酒旗茶幌，洒在我的手上。我合拢五指，却握不住一丝桂香。哦，原来秋意是握不住的，只能无可奈何地任其从我的指缝间悄悄溜走，像溜走的谪仙，像溜走的强汉，像溜走的盛唐……拂拂清风催睡意。爬山的困乏被习习凉风催生，我依坐在楼前的桂花树下，索性打盹小憩一会儿。恍惚中，我转过一座崖畔，见一古碑，半埋苔泥、字迹漫漶，但“桂岭”二字尚可辨认。碑侧有摩崖诗：“探枝喜折月中桂，零露漙漙香满袂。”落款为“山谷道人”。“天哪，黄山谷也来过！”我在内心不由得惊呼。我俯身以额触碑，脑内瞬间渗进一股凉意。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成了他衣袂上的一粒桂子，被他带进元祐四年的秋风里，隔着九百余年的尘埃，我们共同闻着一枝桂，忽然感到香无古今，人无古今，山也无古今。一缕特别异样的幽香，让我清醒，并来了精神。这香气，原来是来自于一千七百米之外的天际阁——一座源于谢眺“天际识归舟”诗句，矗立于海拔324.1米翠云峰峰顶的三层唐代风格的阁楼。站在楼顶往东看，水阳江如练，静静地横卧在广袤的大地上；向南可俯瞰江城烟树，云雾缭绕时如入仙境；而东北二十余公里外，是波光粼粼的南漪湖，刀鲚和银鱼等洄游鱼群，该不是在遥远的海洋或河口，也闻到了敬亭山风送去的桂香吧？不然怎么这么急着由长江赶来，与早就闻着桂香而长得肥美的莫道春鲜独此味、秋霜更染桂花身的鳜鱼，还有鲫、鲤、鲢、鳙、鳊等本湖原住众鱼儿相拥着，共同形成了旺盛的桂花渔汛，装满了渔民千帆万船大大小小、一个又一个的船舱。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觉之中，夕阳已经西下，柔和的光照，给每片桂花树叶都披上了彩衣，化好了艳妆；近前一看，根根叶脉里不仅有酒的流淌，还有无声的音符在闪烁跳跃。“敬亭山桂，秋来金粟成海，士女踏歌，香闻十里。”一抬眼，我果然见有三五孩童，着古旧青布衫，在桂下追逐嬉闹，飘落的桂花，沾满了他们的发梢，沾满了他们阵阵清脆而又天真干净的笑声。我想，这花是千年的花，这笑，也是千年的笑。我有些冷。原来是中秋的月，将厚厚的落桂照得宛如白雪，早把清冷连同高洁写进了今夜。此时此刻，我来了想写的冲动。于是，我拿出花笺，就着中秋的山月和雪色写下：圆圆的老月亮悬在峰峦把桂树的影子拓在石阶上 碎金落了千年仍沾着我鞋尖的白霜风从唐朝吹过来卷走半页诗又放下半坛香 石缝里的桂籽是未寄完的信每一粒都藏着某个文人书生的月光 我坐在这里数自己的心跳量桂香的波长 松针上千年的文在结网捞起所有路过的人湿漉漉的乡愁 走了把月亮摘一瓣桂香缝一囊 山在身后替你存着所有未说出口的关于远方还有旧诗行写罢，我将花笺折成小小方胜，连同抓起的桂花，塞进封套，丢入路边空心的树洞之中，让树神去保管，让山神去记忆，让风神去投递。月光下的敬亭山，如同一幅暗香漫溢的剪影，镶嵌在天幕中，似乎有写不完的平平仄仄、远远近近和层层叠叠，在我的身后飘成一条看不见的路。我知道，从今往后，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秋风一起，那路便会从记忆深处蜿蜒而来，引领我回到宣州，回到今夜，回到桂香深处。敬亭山——山在，香在，我便也在。 二○二五年十月六日夜于敬亭山 · · · 谢谢观赏 · ·· ·